她紧紧抓住霍彦的袍角,泪水打湿霍彦的衣摆。
“是姨母哪一点对不住你吗?”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从未真正理解过权力法则的冰冷无情与霍彦保住他们所耗废的心力。
霍彦不怪她。
她是那麽温善的一个人啊。
他没有试图挣脱那双抓着他衣摆的丶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只是缓缓俯下身,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为卫君孺摘去粘在她凌乱发丝间的一根细小草屑。动作温柔,与昔日卫君孺轻柔地为他摘下发上草屑的动作一样。
“您没有对不住我,相反,我唯一愧对的是您。”看着卫君孺绝望的眼睛,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他若不死,太仆府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您。”
他的泪滴落,一滴泪滴在自己的手背。
“他害了多少人啊!那些被贪墨的军饷,本是用来造铠甲,喂战马,让将士们活下来的。那些饿死的民夫丶因战马无力死在战场的将士。他们也有母亲在村口日夜期盼,等他们回家啊!多少如您这般的母亲,此刻正在家中,以泪洗面,痛彻心扉啊!”
他的目光穿透卫君孺的悲痛,望向他曾经走过的每一寸汉土,那里有无数无声哭泣的丶陌生的母亲。或白发,或青丝。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把他的罪行公之于衆,把他五马分尸,已是我徇私!”霍彦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但恨我吧,如果恨可以让您好好活着。”
卫君孺浑身剧震,抓着他衣摆的手颓然松开。她呆呆地望着霍彦眼中那深沉的痛苦,那里面有对自已的怨恨,有对生民的悲悯,唯独没有对她这个痛失爱子的姨母的妥协。
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最後,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羞愧击中,无意识地擡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声音清脆,却比打在霍彦脸上更让他痛苦。
卫少儿再也忍不住,扑在阿姊颤抖的背上,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
“我的儿啊…你怎能如此…如此…”
绝情又有情。
她哽咽着看向霍彦,後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她明白霍彦的道理,可正因如此,才更加痛彻心扉。
孩子,如何怪你?我们又如何能不痛?
霍彦看着伏地痛哭的疼爱他的母亲与姨母,心中反而升起一股近乎自虐的念头。
他宁愿她们像那些旁支一样,痛骂他,诅咒他,那样他或许会好受些。正因为她们不怪,这无形的丶沉重的爱,比最锋利的刀还要锋利,一刀刀剜在他的心上,见血见肉。
“我就是如此。”
“他们不该死吗?”他反问,声音依旧清朗,目光扫向没离开的衆人,那些心怀怨怼的旁支和罪臣亲眷。
他坐着,身姿却挺拔,“我敢说他们若干净,我不会冤枉他们。”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射向脸色瞬间惨白的那些女眷以及旁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无比的笑意,“而你们敢利用我阿母,姨母,待我与兄长亲查——”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骤然失声丶面无人色的旁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诸位今日在此所哭的,就绝不仅仅是一人或是两人。你们不是想念他们吗?我可以送你们去。”
那笑容灿烂依旧,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死寂。
绝对的丶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厅。连啜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好了。”霍彦拍了拍手,脸上重新挂起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场幻影。“方才闹腾的那些,都请回各自院子,好生休养。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清朗,“再有多嘴多舌丶传谣生事丶挑拨离间的。”
他微微侧过脸,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线,那含笑的唇角吐出两个字。
“割舌。”
“送客吧。”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驱散一群聒噪的飞虫。
侍从们如蒙大赦,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前,不顾那些人的瞬间瘫软丶哭喊求饶丶丑态,生拉硬拽,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拖拽出了霍府正堂。喧嚣丶哭喊丶咒骂声迅速远去。
厅堂终于重归寂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香木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霍彦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倦怠,他看着僵坐在地上丶互相依偎着无声流泪的卫少儿和卫君孺。
可怜又可爱。
他扬声吩咐,“去,把嬗儿抱来。”
然後就着这个坐姿,他对着两位长辈,声音放得极其温和,如同哄劝孩童,“嬗儿近来会叫人了,小嗓子清亮得很,总爱追着人喊。”
姐妹二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闻言只是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向霍彦,那麻木空洞的眼神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霍彦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让初夏温暖的风和金色的夕阳涌进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很蓝。”
霍彦头也没回,望着窗外庭院里的桃树满树碧绿,笑意温和。
“花也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