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虽觉与他葬身此地也未尝不可,心里却一哆嗦,“嗯?”了一声。
越东风就在原地走动,“那你觉不觉得,这里比别处都矮点儿?”
他听他问正事,又提灯环顾。
只见周围石柱和别处并没分别,依旧三四丈高,直直伫立,下方红藤缠绕着扎入白花丛,摇头。
“不是周围,脚下踩的。”
季千里後退两步低头照看,这回更仔细些。
至多不过前方两根稍矮,花丛稍繁茂,两侧石柱微让,似连着几道柱门般把它拥簇着,地上却还是一般高低。
越东风也不多说,环绕柱身漫走片刻,又抽竿在地面敲点。
季千里踩不出什麽,担心红藤又来捣乱,取烛相对。果真那藤遇火便一瑟缩,似把柱又裹紧,留花在上头颤巍。
他举着蜡烛便无所畏惧,想他既觉怪异,也试着拨弄花丛。那花不能逃缩,温顺地被压低了,可惜下方藤身紧致,不敢太过用力,往下仍纹丝不动。
忽然一根竿子塞到手里来,越东风握着他手往下一压,他忍不住叫道,“别太用力,万一又来……”
“来就来麽,大不了再烧一回……”他力气比季千里大得多了,这一压那花自低下去,藤身也不住缩回,愈缠愈下,退让出地。
但猛地一瞬,季千里察觉握住他的手僵住了。
还没来得及唤他,侧边手一伸,径自一扯。
“啪啪”几声,红藤被力摧折,碎成数段散落两边。
季千里急忙将蜡烛举过,那藤确未动乱分毫,越东风却收了手,垂眼看着柱底,发丝微垂,遮住全部眸光。
“……怎麽了?”
季千里急忙探头,猛一下怔住:根部数朵白花一瞬枯萎了。底下隐隐有划痕,像是刻字。
“先妣……裴晚……”
他眨了眨眼,几乎趴在地上,仔细辨认道,“长……”
他擡眼看他,满目震惊还未散开,又被更大的恐慌侵入——他不见了。
方才还在眼前,却忽地没了人影。
“……小照?”他脱口一喊,四周一点儿声息也无。
“……小照……”他四下张望,“小照……”
不必慌张,不管怎样,只要他一叫他,也总会出现的。或拉他的手,或应他一声,绝不会让他担惊受怕。必又是方兆海的什麽诡计。
可刹那另二人也全都消失。雪也不见。转眼雾气甚浓,连石柱也都隐身。
他再也不能忍耐,在雾林中仓皇走动,“……小照,你去哪儿了?”
——“老和尚,我来赴约了。”
那声无喜无怒,微留稚嫩,季千里一怔。
缓扭过头。
春日喧和,阵风吹动,经堂侧窗轻纱一飘,吹来一个雪衣少年。
那少年筋骨修长,面目煞是漂亮,却分明稚相还未全脱,仿佛哪家贪玩错走的富家少年。他神色难得有几分冷峭,竟把他定睛望了片刻,嗤道:“原来只是个小孩子。”
季千里眨了眨眼,瞬间如地狱升天,好笑道,“小……”
“阿弥陀佛……”一个高大干瘪的僧衣老者闭眼合手,趺坐其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又大吃一惊,“师丶师父……”
季千里手中烛火一滑,歪进旁边怀里。
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对,那时他说桃女将命给了越无涯,可不对,她若以那法子给了他,何以他记得的是一个美貌动人的少女,而非枯瘦如死……而这回搂着他的手也变得软绵绵的。越东风什麽也没说,只微微皱了皱眉,便也倒在他身上。
一影晃过,在越东风胸丶腹丶背後几点,俨然将他全身大穴封住,方接烛火回身一落。
“险出一碗汗来,若小师弟连此灵物也知悉,可再拿他没法子了。”
一股淡香飘于空中。老人掌中之物随风扬洒,盐粒般晶莹剔透。
“你当我会告诉他?”
越兴海还真担心,想他二人究竟血缘至深,自己一个外人如何比过,却忙回身道:“兴海绝无此念,师祖早说过会先见小师弟,不过是为了方便兴海行事,後来之事也尽如师祖预料。只是师祖,小师弟说……”
掌中物散尽,老人摆手,看向碑石前二人,“你的事我不会忘,先下去再说。时辰不多。”
“是。”
他亲手把二人抱离些许,将枯萎白花与散落红藤摘开,轻叹道,“师兄早说过,要带你到师父坟前磕头谢罪,你瞧这不就是了?……你早跟我来磕一回,也就知道了。”
那底下两行小若蚊蚁的小篆若隐若现,正是:先妣裴晚丶长兄越无涯之墓,不肖子弟越汇。
不肖子弟,不肖子弟……小师……弟,到底还是无颜面对师父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