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去上学,我妈妈非让我戴上一顶皮帽子,那顶棕褐色的皮帽子不知道是谁给的,黑黑亮亮的皮面儿,黄黄的绒里,还有两个帽耳朵。我一个小女孩,戴上皮帽子,实在不好看。而且,不知怎的,我戴上那顶皮帽子以後,头皮就开始痒痒。
我戴着皮帽子上学,迟到了。教室里的人早就坐满了,牛老师的小女儿正看着他们写字呢。感情她是来替父出征的。
“迟到的站着,靠墙站成一排!”我就老老实实地站着。
“你叫什麽名儿,怎麽迟到的?”她问我。
“我叫宋大省!”我说。
她好像从她父亲的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就对我说:“宋大省坐下吧,其他人站着。”
“来!吃馒头。”她对她身旁的小女孩儿说。那个很小的小女孩儿还没有上学,那应该是她的小侄女或是小外甥。她往那小女孩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口。
“来!恁都好好写字。”她对我们说。
她站在我的身边,俯身看着我写字。
她问我:“宋大省,你丑吗?”
我笑笑,不说话。
她就拿过我的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下几个大字:宋大省,丑。
那字大大的,在我眼里很是大气丶好看。同时又让我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她说我丑?我还不至于那麽丑吧?但是那天我戴着皮帽子,我又确实很丑吧。
她说我丑是因为我戴着皮帽子吗?我更加不愿意戴皮帽子了。
人家给我奶奶一顶用白色和绛紫色毛线织的六角花帽,上面有一根直竖着的小尾巴。整体造型有点像唐僧的帽子。我就戴着这顶花帽上学。但是这顶毛线织的花帽又薄又透风,我经常冻地鼻涕哈拉的。我妈妈每次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喊着:“皮帽子!皮帽子!”但我就是不肯戴。
有一次,我戴着我的那顶花帽从教室里出来玩,被几个四五年级的大女孩看到了。那几个大女孩年级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她们几个好像是大泉的。我一看她们,就知道她们成绩不好,性格又特别泼辣。
一个大女孩儿指着我的帽子说:“你看她的帽子,上头还竖着一个小嘎嘎呢!”
我从来没想到我这顶像唐僧的帽子居然受到了这种羞辱。但我那时候太小,没有胆子跟那几个比我大的女孩争吵。我悄悄回到教室,自己回味着她对我的羞辱,和我的花帽存在的问题。人生不经意间就会遭受一些不如意,让你受了委屈,还说不清道不明。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她心地有问题,还是我的花帽有问题,还是二者都有问题。
经过这一次打击,我更不愿意戴帽子了。我被冻地淌鼻涕,我妈妈就天天骂我:“活该!不多一点儿!不戴皮帽子!皮帽子不戴!”
那时候,我很馋,老是偷吃我家的咸菜。咸菜吃多了容易咳嗽。又加上是冬天,不知道是因为天寒还是因为偷吃了咸菜,我咳嗽起来更加厉害。
早上,我睡在被窝里还没起。我听到我妈妈在窗户棱子外头跟我爸爸说:“大省不是气管炎吧,吞咽子里吼吼儿的,跟小鸡儿似的。大省不听话,让她戴皮帽子,就是不戴。她还光偷吃咸菜。”我睡在被窝里不吭声儿,我从我妈妈的话里听出来,她还是很关心我的。
从我爷爷家,去南家前,一路都是青石磊成的院墙,有的人家墙外种了瓜蒌,黄橙橙的,懒散地坠在枯萎的秧上,我喜欢这种黄橙橙的颜色,我喜欢这种黄橙橙的感觉,这是老家的颜色,这是老家的感觉。
南家前是二爷爷一家。这个二爷爷跟我爷爷是一个老奶奶的。二爷爷丶二奶奶年纪大了,不用干农活,都穿得很整洁。二爷爷是一身深蓝色的棉袄,带着黑黑的火车头帽子,他大概是因为爱抽烟吧,经常咳嗽,声音小小的,有点像女人的声音。二奶奶穿着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长长白白的大脸,左边眉头上有一颗花生米那麽大的黑痣。
二爷爷丶二奶奶跟二叔丶二婶子住在一块儿。二叔两个孩子,大女儿叫兰兰,小儿子叫开放。兰兰像妈妈,眼睛大大的,黑黑的,两个腮帮子红红的。开放单眼皮,样子像他奶奶,也像他爸爸。
二奶奶家墙西,隔着那条种瓜蒌的南北小路,是金山大爷爷丶大奶奶家,他们是艳飞大姐的爷爷奶奶家。这个大爷爷跟我爷爷是一个奶奶的。大爷爷天天拄着拐杖,走路歪歪倒倒,嘴角流着口水,不怎麽会说话了。我见面喊他一声“大爷爷”,他就“啊!啊!”地回我。他身上有一股子酸酸的不好闻的味道,大奶奶也不怎麽待见他。听说年轻的时候,大爷爷是武装部的,看不上大奶奶。大奶奶生了五个儿子,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小脚,黧黑的小脸常常微微地不自觉地轻轻摇动着。大奶奶也不怎麽说话,只默默地带着她闺女的孩子。
大奶奶喂了几只鹅。她把鹅蛋煮了喂小孩。她喂小孩的时候,用筷子把鹅蛋戳一个小洞,一点点地把蛋白蛋黄掏出来,喂她跟前的小孩儿。直到整个鹅蛋被掏空,一个蛋壳子轻轻松松地在桌子上立着。我没吃过鹅蛋。第一次见人吃鹅蛋,就是从大奶奶那里看来的。
那个冬天,金山大爷爷去世了。他是自己栽倒在了炉子上,身边没有人。当时下了“薄屎”大雪,大雪边下边化,地上全是泥水丶雪水。我放学回来,没有雨靴,我爸爸就去接我,一路背着我回家。
我爸爸背着我走在奔板栗行的那条沙土小路上。给艳飞大姐看到了。
“俺大叔来接俺大妹妹放学的!”艳飞大姐说。她穿着小雨靴,走在小路另一边,靠北的那边。
“艳飞爷爷死了。”我爸爸看了看艳飞大姐说。
“啊?俺爷爷死了?”艳飞大姐说,“那我明天不要去上学了!哈哈哈哈!”
“你家去,到恁大奶奶家吃饭。我去给你买双雨靴。”我爸爸跟我说。
我跟着爸爸妈妈去大奶奶家里吃饭,艳飞大姐也在那里。她穿着平时穿的红色的小棉袄,头上戴着逝者的孙女戴的孝帽子。那孝帽子是一圈白色的孝布围在她的帽子上,让艳飞大姐看起来更加有趣可爱。艳飞大姐并没有什麽悲伤,她兴致勃勃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窜来窜去。
“咱大爷怎麽这个时候死的,下着薄屎大雪!亲房近街的磕头跪炉子的,可受罪喽!都弄地泥木陷狗儿的。”我妈妈说。
“人都是有数儿的。他生人的时候什麽天,结婚的时候还是什麽天。到他临死的时候,还是什麽天。”我爸爸说。
第二天,我穿着我爸爸给我买的粉色的小雨靴去上学。小雨靴的靴子筒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蓝黑色的小马。
“恁爸爸跑到张庄供销社给你双的。”我妈妈说。
“我穿着正好!”我说。
“你不给她买大一点儿的的?小孩儿的脚长得快。长大了就穿不上了。”我妈妈对我爸爸说。
“大了走路不跟脚儿。”我爸爸说。
“她要是脚长大了穿不上呢?”我妈妈说。
“长大了再买哎!”我爸爸说。
这双雨靴让我风光了好一阵子,那是我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新鞋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