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什麽我没听到。反正我看俺文利大爷陪着笑,好像是安慰那个男的的。”
“那个男的长得什麽样?”
“那个男的长得干干净净的,蛮好看的。”
“那是凤安街的呗。人家家境好,对恁大姐也好,恁大姐一开始答应着,後来又看不上人家了。”
“俺大姐去哪儿了?”
“她又跟郑村的大队书记的儿谈了,跑到人家家里,不出来了。她老公公怕旁人坏他儿子的事儿,拿着刀子丶光着膀子,跑到大街上骂了好几圈儿。”
一天,我们放学的时候,看到艳红大姐了。她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一块儿。那就是郑村的那个男人了。他有着壮实的身躯和浓黑的胡子,比凤安街的男人多了很多匪气丶痞气。他和艳红大姐一块儿在家东的陡坡上放羊。艳红大姐坐在家东的陡坡上,拿着一根长长的豆橛子,一头给羊吃着,一头自己吃着。
“真恶心!给羊一块儿吃一根豆橛子!”我身旁的小孩儿说。
後来,大姐跟郑村的那个男人也是虎头蛇尾,没有了下文。
那是一个早上,我们还刚刚起床。文利大爷,扒着我家的墙头,问我爸爸:“家军啊,艳红来你这里了吗?”
我爸爸说:“艳红没来啊,大哥!”
“噢!她没来恁这儿啊?艳红她娘让艳红去给她姥娘送烧饼,她姥娘听到她搁大门外头‘姥娘’‘姥娘’地喊。她姥娘出来一开门儿,她人儿就不见了。她姥娘门口儿,还躺着她吃剩的一个烧饼头儿。你说说,艳红这是去哪了!”文利大爷招呼也没打,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你说艳红怎麽跟撂蛋鸡似的?走到哪谈到哪!这都谈了多少个了?谈了散,散了谈!这闺女找不到了,当爹的急吧?怨不得咱大哥到处打听哎。”
“没事儿,她跑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爸爸说,“哪回不是她自己跑回来的?”
在南北荆堂,艳红大姐长得那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大姐长得如出水芙蓉,脸上胖胖细细白白,说话也平和,没有腔调,不尖不刺儿。跟她在一起,不急不躁,温柔又有依靠。或许,大姐之所以这麽讨人喜欢,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貌,更是因为她这样的气息。
艳红大姐出走的消息,一时成了南北荆堂的新闻。傍晚的时候,我跟着爸爸妈妈在北荆堂庄东头的地里刨地,艳红大姐的姥娘,也扛着镢头去刨地了。
我妈妈跟我爸爸说:“艳红又跑了,你说文利哥心里难受吧。”
我爸爸说:“不光难受嘛,这事儿弄的南北荆堂的人都知道了。文利哥脸上也无光啊。”
我妈妈说:“你说这些天,艳红的姥娘心里也怪难受吧。小孩是从她家不见的,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呢。艳红的姥娘可不容易了,艳红的姥爷死地早,就撇下艳红的娘这一个小丫头,艳红的姥娘年纪轻轻的就守寡,一个人把艳红的娘养大的。”
我问妈妈:“俺文利大娘就自己一个啊?”
我妈妈说:“嗯。恁大娘就她自己,没有什麽兄弟姊妹。”
我爸爸说:“这个小丫头,找不到了也正常,她以前又不是没走过,过阵子就又回来了。”
我妈妈说:“你说,这小丫头,跟个撂蛋鸡似的,走到哪谈到哪,这得谈多少个才能定下来哎。”
我爸爸不吭声。
我妈妈说:“唉!人,也别笑话旁人。谁知道谁後代子孙怎麽样。”
後来,我爸爸又去石料厂干活儿去了。隔一段日子才回家一趟。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几节白白的大馒头给我们吃。我爸爸带回来的馒头不是圆圆的,而是长条儿的,一节一节的。大概是厂里人多,蒸馒头的师傅图省事吧。我爸爸把馒头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那馒头外皮儿油油的,里头软软的,糯糯的,甜甜的,比我们庄上的馒头都要好吃。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爸爸带回来了他们厂里发的一两包月饼。我爸爸带回来的月饼很大,比我们以前吃的小酥皮月饼要厚实的多。
那时候,我们经常盼着我爸爸推着洋车子从我家墙西的小路上回家。只要听到洋车子的铃铛声儿,我就常常以为是我爸爸回来。
6。“福伦喝药了!”
我二爷爷家就住在我爷爷家东边,中间隔着一条路。我二爷爷会看手相,有一回,我在二爷爷家门前玩。二爷爷跟我说:“来,省儿!我给你看看手相!”二爷爷戴着黑色塑料框的眼镜,笑起来,露出几颗银色包装的假牙,又斯文,又慈祥。
我赶紧把手伸过去。
二爷爷说:“省儿的面相不错。人家说天庭饱满丶地阁方圆。我来看看你的手相。五指并拢不漏缝儿,是守财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守财吧。”
我赶紧把右手的五指紧紧地并在一起。我自己看了看,我的五指其实不能严丝合缝,我的中指跟无名指之间有一条很大的缝儿。但是我的左手能够严丝合缝儿。于是,我把左手伸出去给二爷爷看。
二爷爷说:“右手,男左女右。”
我又把右手死死地并拢起来,伸给二爷爷看。
二爷爷透过他的厚厚的老花镜看了看说:“嗯,不孬。省儿的手不漏缝儿,守财。”
二爷爷四处赶集给人家看手相。要是没人来看手相呢?二爷爷就叫他家的二闺女,我二裙姑,去他的摊子前,假装找他看手相。
“大爷啊!恁给俺看看手相吧!”
“行,恁姐!”
二姑就蹲在二爷爷的摊子前,让二爷爷给她看起手相来。
二爷爷跟二裙姑这爷俩演地很像,很快,就有人也凑过来看手相了。
我二爷爷家有三个儿子,二爷爷一家子个头矮,几个叔叔娶媳妇是个难题,都不好找媳妇。我二爷爷就写了广告,赶集的时候,贴在大街上的电线杆子上:“我叫宋金财。谁给俺儿说个媳妇,我给她六百块钱,作为感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揭了二爷爷贴的皇榜,给他家大儿子说了亲。是大泉的闺女。二奶奶娘家也是大泉的。人家都说,这回,二奶奶可以跟她儿媳妇一起走娘家了。
那阵子,每天早上,我都会往脸上抹一种叫作“花香”的雪花膏。那是我在竹来大爷的小店里买的,四毛钱一袋儿。那是手掌那麽大的一个塑料袋子,袋子上,深绿色的茎叶托着红色的花朵。那种雪花膏跟厚厚的面粉一样,抹在脸上,像是唱戏的上了妆。我的脸本来就大,抹上那些雪花膏,一张大脸又大又圆又白。
我抹上雪花膏,就去婷婷家里等她一起去上学。婷婷的妈妈还在被窝里坐着,她看着我的脸,笑着说:“你看大省的脸,多白!”她说着,就从被窝儿里伸出腿儿来穿裤子。
婷婷的家就住在宗雨家後头一排,跟宗雨家隔着一条东西大街。婷婷家里条件不错,她的爸爸很有文化,算是南荆堂的一个秀才。他经常穿着一件带四个兜的军绿色的马甲。大队干部在宗雨家的後墙上用黑漆刷了一块小黑板,当作庄上的宣传板,婷婷的爸爸就奉命去那面黑墙上写写画画。他梳着大背头,没什麽表情,不怎麽说话。婷婷的妈妈跟婷婷的爸爸一样,都是白白的面皮,大眼睛双眼皮,但是她的嘴很甜,经常笑眯眯的。我跟她叫大婶子。
婷婷家西边,隔着一条十字大街,就是战海家。我跟婷婷一起去上学。婷婷那时候很黏我,她总是“姐姐,姐姐”地叫我,很是亲切,好像她真的是我亲妹妹一样。
中午放学,我们还是一起回家吃饭。我在我爷爷家吃完饭,就去婷婷家等她。她吃完饭,准备去学校了。大人都不在家。她家桌子上的盘子里,盛着一盘子白白的,像是油炸的面干儿,又像是油渣一样的东西。婷婷拿起盘子里的一块东西,去喂她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