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她拿着那白白的东西朝着她的猫说。
我问她:“这是油渣子吗?”
“不是的。这是面干儿。”她蹲着喂着她的小猫咪说。
无论是油渣子还是面干儿,我都很想吃一口。我几乎忍不住要跟婷婷说,给我吃一点吧。可是我想想,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二奶奶家要办喜事了,二裙姑在家里帮着忙活。二奶奶家的天井里撒了一大堆的黄的白的花生壳子。那是二姑剥的。二姑把一袋子花生剥了皮,大锅里煮熟了,盛到大盆子里,浸上凉水,坐在堂屋门口儿,一把把地把皮捏出来,留着拌凉菜。我坐在二奶奶家的堂屋门儿里看电视。二奶奶家的电视是黑白色的。为了图好看,三叔买来一张红绿色的塑料纸蒙在屏幕上。那电视里人物的衣服就成了红红绿绿的了。
我看电视很入迷。电视里的跟我相仿的两个小姑娘分开了,一个在轮船上,向另一个挥手告别。电视剧终了,我该回家了。我走在人家门前的小路上,心还沉浸在她们的离别里。我仿佛是两个小姑娘中的另一个。而那一个小姑娘,就是婷婷了。我走在路上,心里无限地彷徨感伤。婷婷,我念叨着,仿佛是婷婷要出国远洋,要离开我了。
大叔结婚的时候,有两个要饭的来他家门口要饭丶喊好。
他们两个人,一个嘴里喊着吉利话儿,一个跟着叫好。
“凤凰枝头叫!”
“好!”
“新人要来到!”
“好!”
“进门添福气!”
“好!”
“吉星又高照!”
“好!”
喊完好,他们点起一挂小鞭,在二爷爷门口儿“噼里啪啦”地放将了起来。
听到门外喊好的放的小鞭,二爷爷家里走出了人,递馒头,递烟,递钱。
二奶奶的亲兄弟,大泉庄的那个“假女人”也抱着闺女来了。
“假女人”大概四十岁的年纪,胖胖的,脸堂跟我二奶奶很像。“假女人”无钱婚娶,闺女是他抱来的。他一个人,跟着老爹一起过。“假女人”一个人养活孩子真不容易,幸而他手艺很好。“假女人”会缝针线,还会穿秫稭盖亭。穿盖亭可不简单,挑选高粱稭顶头上的细杆杆,黄黄丶红红的,细长细长的,用大洋针穿在一起,当做盖亭,可以放饺子,可以晒咸菜。
“假女人”怀里抱着他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那小女孩儿像是一团软软白白的肉肉,乖乖傻傻地趴在她爹的肩膀上。“假女人”站在二奶奶门口,跟二奶奶争论着什麽。好像是因为二奶奶不收他的礼钱。
“假女人”很激动,嘴也很能说。
“姐,你是嫌钱少吗?要不让俺闺女给你磕个头!”“假女人”做出要把怀里的小女儿放下来的样子。二奶奶不怎麽说话。“假女人”就抱着孩子在她家大门口儿跟她争执着。人场儿乱哄哄地,“假女人”怀里的孩子呆呆地,小身躯靠在爸爸怀里,小脑袋歪在爸爸肩上。比起其他父母双全,家庭富裕的孩子,她肯定是吃不好,喝不好吧,然而她还是长得白白胖胖的。
大婶子之前来走老婆婆家,我们也见过。今天,大婶子一张铁青的小脸儿,照旧是瘦瘦丶长长。她穿着大红缎子的棉袄。农村人的说法,新媳妇穿地越多,以後在婆家过得越厚实。所以不管什麽天气,新媳妇进门都是大棉袄。
新媳妇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也到了。庄里的几个小青年都来闹新媳妇。几个壮劳力,笑着闹着,用一根捆嫁妆的粉红色的麻绳,要把大婶子和大叔绑在一起。这是结婚必经的程序。大叔笑着要挣脱,大婶子可动了真格儿的。她开始用手抓,用嘴咬。
“她把几个老大伯丶小叔子的手指头都给抓破了,流血了。”二奶奶站在新房屋里,跟大叔说。大叔戴着新郎官儿的蓝帽子,帽子上别着银针和红线。他听了二奶奶的话儿,笑着说:“我的手也被她抓淌血了。”
大婶子的新新的大红棉袄被撕破了,露出了雪白的棉花。大婶子很伤心,蹲在大门里的排水沟儿那里,用胳膊捂着脸哭,要回娘家。二奶奶她们赶紧过去劝她。
到了晚上,天已经很黑了。我爸爸披着一个小袄儿,慌慌张张地跑到新房堂屋里,跺着脚说:“快点!福伦喝药了!福伦喝药了!”新房屋里很多人,几个叔赶紧推上胶车子,赶到我家,把我三叔捆在胶车子上,直奔医院而去。
原来,当天晚上吃饭,新媳妇敬酒的时候,我三叔充能,跟他那一桌子的小青年打赌说,他能让新媳妇给他这个老大伯敬酒。在座儿的不看好他。他就跑过去,让新媳妇敬他的酒。新媳妇不理他,他觉得脸上无光,很是懊恼,就跑出去喝了药。
三叔跌跌撞撞跑到北荆堂,来到我家大门口儿,朝着我爸爸喊一声儿:“哥,我喝药了!”然後就倒下,不省人事。我爸爸吓得赶紧光着脚儿跑到大门口儿,抱起我三叔,只见他口吐白沫,嘴里一股子药味儿。我爸爸慌了神儿,光着脚儿,跑到了南荆堂,让人家一起帮着推我三叔去医院。当时我家好像穷的没有胶车子,他要去南荆堂呼唤一辆胶车子。从北荆堂到南荆堂,那段儿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爸爸光着脚丫子,被大街上的玻璃渣子扎破了脚,脚下鲜血直淌。
後来又听人说,当时黑灯瞎火的,大家推着我三叔,走南家前的路去医院。到了杜村河沿,我三叔就开始瞎喊了。我三叔实际上没喝药,他是气迷心窍,着了鬼了。
听老娄奶奶的孙子大龙说,新婚当晚,大叔跪着哀求大婶子,要跟大婶子睡觉,大婶子不同意。两个人磨到半夜,大叔答应把家里所有的存折丶银钱都交给大婶子,大婶子才勉强同意。这是大龙说的。大龙那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他是怎麽知道的。有个笑话说的是,大侄子结婚,当叔叔的才几岁,跑去闹洞房,天晚了,小叔叔困了,就在人家新房屋里睡着了,而且是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那个通情达理的侄媳妇看他是小孩子,也没当回事。大龙难道是睡在大叔家了吗,这还不至于,他父母肯定是会把他找回去。
“求求恁!跟俺睡觉吧!俺求求恁啦!”大龙流着鼻涕,笑着,学着大叔那个可怜样儿,我又想笑,又觉得他的话是真的。大婶子真是御夫有方啊。
过了不久,大婶子就生下了孩子。这桩婚事算是牢靠了。二奶奶一家,就把当年二爷爷悬赏娶媳妇的事儿,告诉了大婶子。大婶子很生气,跑到那个说媒的家里,催讨她公公给人家的六百块钱的赏银。
“恁说媒要了俺家六百块钱,恁不是卖俺的嘛,恁快点把钱还给俺!”媒人没有办法,只好把那六百块现大洋还给了大婶子。二爷爷一家对大婶子讨回本金的事情都很得意,觉得这是本事。我妈妈说,这是不对的,当初说好了给人家的,就是给人家的。
十月,该刨山芋了,我爸爸回家帮忙干活儿。我爸爸妈妈干活儿很少带我们,这回我们也难得地跟着去了。我爸爸挥动着镢头弓身儿刨着山芋,我提着粪箕子跟着拾山芋。我妈妈说:“离恁爸爸远点儿,别让恁爸爸的镢头碰着你哈。”那块地里的山芋还可以,我爸爸一镢头下去,就提出来两个肥敦敦的双胞胎山芋。
“你看,今年的山芋多好!”我爸爸说。
我家地头儿上,有几棵细细长长的小柿子树,结着黑黑的小小的柿子,因为太小了,也没有人去摘它。我妈妈说:“那是元枣子,人家都不认得,不知道这个能吃。我去摘去。”她就去地头儿上去摘那些元枣子,边摘边放在嘴里吃。
我走过去擡起头看着我妈妈摘。那时候早就过了摘柿子的季节,西岭上早就没有红彤彤的柿子了。只有这种小柿子,还高高地挂在树上,它们经了霜,自然地风干,看上去黑黑的,像是一粒粒的羊屎蛋子。我摘不到那些柿子,那些小树细细长长,也不好爬。只能擡头看着。
我妈妈给我几个说:“你吃吧?”
我接过来放在嘴里,是柿饼的味道,甜甜的,很好吃。
“好吃吧?就是籽儿多,肉太少了。”我妈妈边吐籽儿边说。
我爸爸说:“这片地是好几个庄上的,东边的娄庄上的人也来这里种地。福伦小的时候,在西岭上玩儿,他老师扛着镢头来刨山芋了。福伦就趴在山芋沟里藏着,朝着他老师喊:‘安小凤——’‘安小凤——’他老师回头一看,没有人哦!再仔细一看,福伦撅着腚趴在山芋沟里呢。他老师把鞋脱下来,拿着鞋,照着福伦的腚上‘啪啪’就是几鞋底,打地福伦一路冒跑跑回家了。”
我妈妈说:“安小凤老师不是现在还在张庄吗?她也教过福伦啊?”
我爸爸说:“嗯。她教书年岁多了。”
我妈妈鄙夷地说:“从小到大,三岁看老。看来福伦小时候就不通人性,老师的名儿是他叫的吗?那是恁三兄弟,天天要杀你剐你。你为了他光着脚从北荆堂,跑到南荆堂。脚丫子都叫琉璃渣子扎破了。我看人家也不心疼。”
我爸爸又低着头只顾刨他的山芋,不再吭声儿了。
7。我爸爸捡了一个小孩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