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我妈妈的话,我莫名其妙地,就想跟她来个对子。
我说:“俺爸爸一步入地了!”
我妈妈气愤地说:“你入地了!你怎麽咒恁爸爸的?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恁爸爸一步登天了!”
爸爸开春就去石料厂干活去了。这一去,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爸爸。
我还是跟我本庄上的同学们一起去上学。有一天,刚上了张庄大沟头的坡儿。我跟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走着,我前头的小孩儿倒着走,我边看着她笑,边往前走。不知道怎的,我一头跌倒在了地上,摔了下去,把那几个小孩儿逗得哈哈大笑。
“大省咔倒啦!大省咔倒了!”
我的鼻梁很疼,可是为了面子,我不敢说有事,我也跟着笑。我擤鼻子的时候。鼻子里有些轻微的出血。
第二天,我的眼睛肿了。我妈妈问我:“你的眼是怎麽回事儿?怎麽肿了的?”
我说:“我上学的时候在大沟头咔倒了摔的。”小孩子摔倒了很正常,我妈妈也就不再吭声儿了。我知道我妈妈也不会带我去医院检查,弄不好,她还要再怪我,我也就不再跟她说什麽。那以後一连好几天,我擤鼻子的时候,我的鼻子都会渗出血丝来。我自己摸了摸我的鼻子,鼻梁骨那里有些凹进去了。可能是骨折了。
那时候,自己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自己摔伤了自己忍过来,没有人管没有人问。没有人带着我去开药丶挂水。穷人的孩子像根草,穷人像根草。
这以後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一整排的上牙排山倒海似的齐刷刷掉了。我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听人说过,梦见牙齿掉落,预兆着有亲人会离世,尤其是父母。我想着夜里的梦,自己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那是农历二月十七,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脚上还穿着过年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的红帮绿顶的棉鞋。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跟几个小同学打闹地特别开心,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走过家东的小路,回到奶奶家。一到奶奶家,就看到奶奶在我三叔住的西屋里间里嚎啕大哭。有一个奶奶正在安慰她。
奶奶跟我说:“省儿,恁爸爸死了!”
“俺妈妈呢?”我说。
“厂料里来人,把恁妈妈接到石料厂了。”
我奶奶又去大哭她的。她扑打着哭着跟那个老嫲嫲:“头上都是血窟窿啊!”
我一下子就懵了,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在发懵的过程中并没有太难过。面对奶奶家空空的墙壁,看到墙壁上观音菩萨的石膏象,我跪下来,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我爸爸不死。我甚至觉得这事儿不会是真的。我在等我妈妈回来,希望妈妈回来以後可以告诉我,我爸爸没有死。
当天晚上,我妈妈回来了,确定了我爸爸死了的事实。
“妈,俺爸爸是怎麽死的?”我问我妈妈。
“恁爸爸的工友说的,恁爸爸是在山上起石头的时候摔下来的。晚上五六点钟,人家都收工去吃饭了,就他不肯收工,非要在那里撬石头。他撬石头使的是一杆撬,石头滚下去,带着他一块儿掉下去了。”
“俺爸爸的工友说的是真的吧?俺爸爸不是给人害死的吧?说不定就是他害的。”我说。
“谁知道来。”我妈妈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去帮咱打听哎?人家都是向活的,不向死的。恁爸爸是怎麽死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死了,又不能对咱说了。”
我们和妈妈第二天一早就要去枣庄,一辆为石料厂跑路的拖拉机来接我们。开车的是曾经在我的小学校当体育老师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海魂衫一样的蓝色带白杠儿的衣裳。
那天早上,我奶奶招待衆人吃了有几根面条子的大米汤。
她温柔贤惠地跟人说:“我想着出门儿要吃面条子的。面条子扯扯拉拉的。”奶奶又在跟衆人炫耀她的手艺和贤德。
“来!把这个带上!”我妈妈走到我跟前说。她把一截儿灰黑的桃树枝子塞到我的挎包了,“我上家东给你找的。桃条子辟邪。”
我妈妈边往我挎包里塞桃条子,边悄悄跟我说:“恁奶奶不是真地心疼恁爸爸。儿死了,哪个当娘的还有心情擀面条子的。”
我们坐着一辆拖拉机去爸爸的石料厂。到了石料厂,换了一辆小汽车。那是我人生第一回坐小汽车,里面又闷又热,我晕车。我们见到了我爸爸生前的厂长。我妈妈让我们叫他爷爷。老大爷很和蔼。我妈妈跟他谈话,商量我爸爸因工去世的善後事宜。我们听不懂,就在一边玩。
人家给我们三个买了苹果丶饼干,我们又啃青苹果,又吃饼干,根本不知道悲伤。那是袋装的夹心饼干,外面是焦黄色的干干的两块面饼,中间夹着一点白白的糖。我们以前没有吃过。饼干有很多,我们放开吃着。
“小弟,你觉得这种饼干好吃吧?”我问我弟弟。
“好吃!”我弟弟说。
“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吃,没有咱爸爸买的那种黄纸包着的饼干好吃。”
我弟弟那时候五六岁,在人家办公室的椅子上爬上爬下。成了孤儿的穷山村的小男孩,来到了大地方,看到妈妈跟人家大厂长谈话,还觉得自家妈妈很厉害,自己脸上也有荣光。
我妹妹那时候太小,两三岁,被我奶奶抱着。青苹果看起来很大,但是吃起来很涩,咬不动。我奶奶抱着我妹妹,也拿着一个苹果啃。她可能年纪大了,咬起来更加费劲,等厂里有人来了,她就把她啃过的带着许多牙印子的苹果给了我。
同去的还有东院儿的二爷爷。中午了,人家厂里安排我们去吃饭。我们被带着下了一个坡,坡下头,有一家小饭馆儿。面对一桌子好饭好菜,我奶奶热情地招待我二爷爷吃菜喝酒。我妈妈吃不下去,但是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劝我二爷爷吃饭吃菜。
“二叔恁吃!二叔!”我妈妈说。
“行!恁嫂子!”二爷爷看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微笑着,露出几颗闪闪的假牙。
饭後,我们稀里糊涂地跟着大人,坐车到医院太平间,去接我爸爸。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头是一个窄窄的水泥砌的灰色的冰冷的台子。我爸爸孤零零丶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里面还有一个看太平间的老头儿。
爸爸伤地很严重,浑身是伤,头上都漏了一个洞。想象中我爸爸应该是鲜血淋漓。可是,等我在太平间看到了爸爸,我爸爸那天的仪容居然很干净,他闭着眼睛,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人家早就把他的衣裳都给穿得好好的了。我爸爸穿的是平时我们买不起丶没穿过的很上档次的衣裳。我妈妈和我奶奶最後一次打理我爸爸的仪容。我妈妈把一个手帕放在他的手里,再试着往外拿,就拿不出来了,他的手是僵硬的。
我那时候没有想过,我妈妈把手帕放在我爸爸手里干什麽?是代表着爱吗?那一定是了。这一生,他是她最爱的夫君啊。
我知道我爸爸死了,我光顾着呆呆地看我爸爸,一点也不知道哭。我弟弟更是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许,对他来说,就是一次有趣地出行吧。我妈妈在我爸爸躺着的石灰台子下头点起了火纸。我跟弟弟还是呆呆地愣在那里。
我妈妈跟我们说:“这是恁爸爸,恁哭啊!恁姊妹俩怎麽不知道哭的?”我跟弟弟才赶忙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我爸爸被擡上一辆汽车,车要开走了。那是最该哭的时候,我们却完成了任务似的,呆呆地看着,根本不知道哭。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爸爸被擡上车,是去哪里,去干什麽,是去医院吗?还是去火化?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是最後一次见爸爸了。我更没想过,从此以後,我都不会拥有一个这样值得我依赖和信赖的爸爸了。
总之,那次去枣庄见爸爸最後一面,我们三个全程都是呆呆的,跟着大人走,一会儿到了厂长办公室,一会儿到了饭店吃午饭,一会儿又坐客车去太平间,一会儿又看着客车开走了,我们就这样跟着,全程没有一点主动的悲伤。爸爸的骨灰什麽时候去的火化场,什麽时候火化完捧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爸爸的赔偿款,厂里给了四千,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我三叔是跟着去的,他想拿了那笔钱来回家盖屋娶媳妇。厂长老大爷好像知道了我三叔的心事,没把钱给我三叔。他把那笔钱给了当时一同去的大队干部,也就是文利大爷。让他暂时代管,以後再交还给我妈妈。
我们没有大哭,可能因为妈妈没有大哭。我妈妈那时候三十六岁,她跟我爸爸同岁,两个人都属狗。她带着三个孩子,面对丈夫的死,她眼前要面临多少人心险恶,她以後又要面临多少艰难险阻。她为之舍生忘死,为之独自一个人生孩子的丈夫死去了,她不能哭地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她身边还有三个孩子,她身边还有狼豺虎豹,身後还有遥遥无期的困苦。我九岁,我弟弟六岁,我妹妹三岁,她只能咬紧牙关,她必须坚强。她还要带着我们三个幼小的孩子继续往下活。
我妈妈没有大哭,我也没有大哭,我奶奶也没有大哭。
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没有人为他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