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跟人家,人家还不想要来!你不嫌丢人现眼!”我姥娘骂道。
我姥娘跟她骂够了,就念念咒儿,对她施法。等我四姨被我姥娘的咒儿给定住了嘴,我四姨的嘴才停下。
“让我念咒儿把嘴给封上了!她没办法骂了!我让她得个噎死瘊!”我姥娘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真以为是我姥娘念了什麽咒儿,真以为俺姥娘的咒语应验了。我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我姥娘的咒语应验了,根本就是我四姨骂地累了,自己昏昏地睡去了。因为,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跟五姨丶六姨住在一起。夜里蚊子多,她们两个就起来捉蚊子。我在旁边,冷不丁地放了一个屁,把五姨丶六姨逗地哈哈大笑。
“小宝儿放屁了!小宝放屁了!小宝儿是个放屁精!”
我夜里着了凉,咳嗽了,五姨就起来,倒了香油给我喝。五姨对我很舍得,她倒了一碗底子的香油,我把那一碗底子的香油喝下去,觉得那麽多的香油不但不香,反而是浓浓的,苦苦的。
第二天,我因为夜里着了凉,肚子开始胀气了。我姥娘就把我叫过去,让我站在她跟前,她用菜刀在我肚子前方比划着,念叨着:“叉气!叉气!”
夜里,等我睡下了,她再踮着小脚去天井里烧香丶作揖,笑着跟“仙家”客客气气地说好话:“小外孙,不懂事。小苦孩儿,老师多多看顾。”
果然,第二天,我的肚子真的就不胀了。
姥姥经常讲一些鬼鬼神神的事跟我听,我又想听,又害怕。她说,她以前在西山头挑着两筐子山芋回家,天晚了,她走地吃力,只见对面走过来一个大闺女,笑嘻嘻地,她以为是我五姨,心里想,这闺女还蛮孝顺的,知道她娘累得慌,来迎她娘来了。姥姥这样想着,就冲着那闺女喊:“恁五姐啊!”那大闺女也不搭腔,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等她回过神儿来一转头,却看到身後没有大闺女了。
她身後走来了本庄的大嫂子。
姥姥问大嫂子:“嫂子啊,恁刚才看到一个大闺女走过去了吗?”
那大嫂子说:“没有啊,我没看到大闺女啊。”
“我刚才怎麽看到一个大闺女走过去了的?”
大嫂子说:“确实没有啊。你可能看花眼了。这西山头倒是埋了一个大闺女。”
姥姥这才知道她撞了邪了。
我五姨说:“娘!我上回骑着洋车子去给俺兄弟送饭,骑到磨山,天阴下来了。我可害怕了。突然,就像俺哪个哥在我身边似的,他护着我,我就自动地不害怕了。”
我姥娘说:“是的。是恁大哥显灵了。”
我五姨说:“娘,俺大哥经常显灵。”
姥娘说:“是的。恁大哥可怜,才生下来刚满月,恁二大爷就找块木头杠子,搁我屋门口儿劈柴。我跟他说,‘大哥,俺孩儿小,恁别搁俺屋门口儿劈柴禾,别聒着他。’恁大爷说,‘没事儿!聒不到!我劈个木柴哪就聒死他了!要是劈个木柴都能聒死,那也是他活该死!死了再生!’恁大爷说完,还在我门口劈柴,劈地比先前还要响。恁大哥是活活地被震死的。人家送朱米的还没走,他就快不行了。让仙家老师给拢着魂儿的。”
“俺大爷自己没生过小孩儿吗?他怎麽恁麽不通人性的?”我五姨说。
“他以前有媳妇儿,生了个女孩儿。恁大爷听他娘的,对恁大娘又打又骂。恁大娘跟他打开离婚,带着孩子改嫁了。”我姥娘说。
“噢!俺爹也听他娘的。俺小的时候,他也不疼俺姊妹几个。”我五姨说。
“恁爹是工人,在外头挣钱。听起来怪好,一个月能领几个钱。他又顾他娘,又顾他哥,又顾他姐。就是不知道顾家。每回他回来一趟,就掏掏这个挎包跟我说,‘哟,这个挎包没有钱哦。’再掏掏那个挎包,‘哟,这个挎包也没有钱哦。你说说,钱都弄哪去了?’恁三姐小的时候,刚学会挪步,挪着到他跟前去。他觉得小孩儿长得好,一时高兴了,才从挎包里掏出来两毛钱给恁三姐。‘来,给你两毛钱!’这算是恁爹给了回钱!俺跟恁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时候,天都上了黑影儿了,大姨赶集回来了。她站在姥娘家的屋门口儿,也给我讲讲她的经历。有一回,她给人家看病回来,天黑了,她骑着洋车子回家。走到一座山前头,只见一个神女坐在山头上,往下扔东西,很多华贵的东西,那神女一把把地往下扔,都落到大姨跟前,有的落到她的洋车子上,顺着她洋车子的轱辘往下掉。大姨不理,也不下来捡。那神女见大姨对那些华贵的东西置之不理,就停了下来,不再往下扔东西,冲着大姨说:“好一位贵人啊!”
神女说完,最後一次掷下来一个东西。那是那神女诚心诚意要送给大姨的。大姨弯腰捡起,是一个古老的小物件儿。
“呐,就是那天我带回家的那个小东西,我拿去集上卖了五十块钱。”大姨说地有鼻子有眼儿,我对大姨是心向往之。我喜欢大姨这样的女人,她太神秘了,太有呱儿了,她太会拉呱儿了。除了害怕被她打骂,我巴不得天天在她身边,又能听她拉呱儿,又能受她的庇护,多好。
来找大姨看病的人很多。常常是晚上,远路来找大姨算命的人来了,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骑着自行车。大姨忙完地里的麦子,又点灯熬油地给人家算命丶占课。
小燕儿她们也站在一边看着。
“叫负浮!(叔叔)”我大姨跟她们说。
“负浮!(叔叔)!”小燕儿说。
来者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他就来找大姨给他算算了。大姨拿起她的算盘和纸笔就开始给他算命。
大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我隐约听到她的声音:
“生人的时辰十分贵,生人的时辰十分贱。”大姨边飞快地拨着算盘边念。我姥娘也在旁边听着。
“掐三!掐四!”大姨用普通话说着,用手里的粉笔在小黑板上“咔咔咔”地写着。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讲大人讲孩子。”大姨说。
“老师给讲情了!”我姥娘擡起额头笑眯眯地说。我知道,大姨还有大姨的老师,希望那个男的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要抛弃了那个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
大姨是远近闻名的算命的“老师”,这“老师”两个字里,有些仙家的意思。因为大姨背後有仙家“老师”。大姨在家里拖拉着两个孩子,经常大发脾气,哭天抹地。可是等她见了来找她算命的人,她立马就恢复工作状态,斯斯文文,手里拿着她的算盘,垂手站立,像是一个真正的老师。大姨身材高大,双眼叠皮,面皮白净,扎着两个辫子,不知道她脾气的人,还真觉得她很像一个老师。她有时候还会说普通话,也不知道她那一口普通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姨的脾气很暴躁,可是我有时候又特别能够理解她的暴脾气,包括她对两个孩子的叫骂,和她自己在天井里旁若无人地响亮地哭泣。
她一辈子不能结婚,自己一手抚养着两个孩子,无人扶持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都是穷人家里养不起的孩子,只有靠她这个还是老姑娘的母亲来养活啊。他们本应该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知道为母亲省心,可是这两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少人看顾,还是各自血液里带来的基因作祟,实在是调皮捣蛋,好不晓事。大姨赶集奔波劳累了一天,回来看到两个孩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心。
说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大姨被她路上遇到的“仙家”叫做“贵人”的原因。一个女人,她不用稀里糊涂晕头转向地跟一个男人翻云覆雨恩恩怨怨,搞一些情呀爱呀这等没用的破玩意儿,再经历生生死死痴痴傻傻地为他生个孩子。她不用跟这个男人搞那些鸡毛蒜皮情仇爱恨是是非非。她不用进入一个本来就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家庭,不用承受那些家庭的鸡零狗碎和婆媳之间的鸡争狗斗。她这辈子不依靠男人,不伺候男人。她还能自己养活孩子,独立生存。这样一个女人,你说,她是不是一个“贵人”?她太是一个“贵人”了,她的确是一个“贵人”啊。她是我至今都无法企及的贵人啊。她是我至今都奉为理想的“贵人”!
一天晚上,大姨又弯着腰,皇天爷娘地叫喊:“俺的个娘哎!俺的个娘哎!”她边喊边提着药罐子,来我姥娘家煮药,姥娘家的南墙根儿下头,是她用几块砖头临时搭的竈台。
我问她:“大姨,你怎麽回事儿啊?”
大姨说:“我胃疼!我是被俺老师缠的,外甥女。我没听俺老师的话儿。她就来缠我了。我去抓了一副药!哎哟,俺的娘来!”大姨蹲着熬药,哀嚎声接连不断。我听了很是揪心。我姥娘就在屋里,她是见怪不怪了,她不问,也不吭声儿,就坐在她的屋里。
姥娘家後头的西水沟,有了“神水”,很多人成群结队地从外地来这里舀“神水”喝。男女老少,拿着白色的大塑料桶,都来了。小的推着老的,身体好的,推着病的。他们在西水沟的河沟边,装满了一桶桶的“神水”,拿回家烧饭,给全家人吃。
西水沟河沟子里头的水就怎麽成了神水了呢?据说,一个老大娘生病了,她儿推着她去看病,走到这儿,渴了,非要下去喝水。老大娘原本病病恹恹,一口水下去,变得活蹦乱跳了。那家人後来给这儿的“神树”挂了“红子”,这事儿传扬开来,其他人听说了,也来这里喝“神水”,也给“神树”挂“红子”。如此以来,来喝“神水”的人越来越多,树上的“红子”也挂地越来越多。要买白色塑料桶的人也越来越多。
是的,要喝“神水”,要想装“神水”回家,就得买塑料桶!
五姨和大姨都去装了“神水”家来,拿它擀面条子。大姨在後院,她擀了宽宽的白白的细面面条子。五姨在前院,也在擀面条子,她使的是黄黄的粗面。五姨煮了面条子,我跟五姨一起端着碗吃。粗面擀的面条子,黄黄的,粗粗的,短短的,像是面钉子。
大姨吃完饭赶集去了,小燕端着碗到前院跟我们一起吃饭。五姨趁她不注意,跑去後院大姨锅里,盛了一勺细面的面条子,盖在自己碗里的粗面面条子下头,照旧回到前院儿,站在姥娘家的屋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