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看见了,端着碗问五姨:“五姑,你碗里怎麽有白面条子的?你偷了俺家的!回我给俺妈妈说!”
五姨给她看看自己的碗说:“你看看,我没吃恁家的面条子,我吃的是俺家的面条子。俺家的是粗面,恁家的是细面。”
小燕听了我五姨的话,半信半疑地,捧着她自己的碗,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面条子。小燕穿着的衣裳不知道是谁家给的,宽宽大大,像个袍子,把她包围地像是一个俄罗斯小姑娘了。小燕不丑,双眼皮大眼睛,稍稍有点塌鼻梁。白白的脸上有好几颗黑痣。
小燕咳嗽了,晚上,大姨给她煮了猪尿泡,里头是原汁原味的猪尿。大姨把猪尿泡煮熟了,让小燕拿着吃。小燕抱着一个大大的猪尿泡,像是抱着一个大气球。她咬一口,有香香的猪肉味儿,也有骚骚的猪尿味儿。
我闻着她手里的猪尿味儿,有些想笑。
小燕拿着猪尿泡问我:“大姐,你笑什麽的?这味儿怎麽那麽难闻的?怎麽跟猪尿似的的?”
“不是猪尿!”我姥娘跟我使个眼色说,“是恁妈妈给你找的药,治咳嗽的!吃吧!”
“不是猪尿,是药啊?”小燕又问。
“是药!”我说,“不是猪尿!”
大姨忙活了一天,要来煮鸡吃了。大姨家的鸡鸭鱼肉都是人家送的,她根本顾不上吃,有的就烂了丶臭了。大姨的鸡煮好了,她让孩子们吃,她自己也端着碗啃,边啃边跟我败坏我妈妈。
“恁妈妈这个人!也是的!我那时候打听到于潇不好,不让她跟他,她非要跟!到最後吃亏了吧,人家于潇听他娘的!拿着她根本不当人。于潇他娘一跟恁妈妈吵架,就跑到她闺女家里,于潇就一皮捶一皮捶儿地捅着恁妈妈的脊梁骨,让她去找!怪谁呢?最後离婚了吧?”
大姨用她的左边的嘴跟牙,狠狠地撕下来一块鸡肉,在右边嘴里嚼着说:“她不听我的,她要是早听我的的话,她根本就不会跟家军,她根本就不会守寡!”
大姨边啃鸡骨头,边跟我说我妈妈的坏话,也不给我吃一口儿。这更让我觉得还是我的妈妈好了。
我硬着头皮听着,时而替我妈妈辩解一两句:“俺爸爸寿限短,俺妈妈那时候也没想到。”
我大姨啃着鸡骨头厉声说:“她没想到,我给她算到了哎。她还是不听我的哎!”
我知道,话是最不能相信的,姑说姑有理,姨说姨有理,我知道,等我见了我妈,如实跟我妈妈说了,我妈妈自然又是一番说话。
我那时候还没想到,我大姨为什麽边对着我啃鸡肉,边败坏我妈妈呢。我大姨为什麽嘴里吃着鸡肉,心里还火气那麽大?我现在知道了,她的意思是,我妈妈当初不听她的,我现在跟着我妈妈一起吃苦受罪,吃不上喝不上,那都是活该,都是我妈妈自找的。她不给我吃鸡肉,我也不要怪她。
呜呼!三十年以後,我终于明白我大姨的意思了!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啊!
换做是我,我自己吃鸡,不给我亲妹妹的孩子吃一口,我能做到吗?我做不到。换做是我妈妈,她又能做到吗?她也做不到。可是我大姨,她做到了!
她那天真的做到了,她没把她一锅的鸡给我吃一口啊。哇哈哈哈!
後来,我姥娘的腿被磨砸了,用夹板固定着躺在她的小床上,五姨六姨为了方便照顾她,把她的小床就放在堂屋一进门儿的地方。小床外面是一顶小小的长方形的红色布帐,让那张小床看上去像个棺材一样。唯一的不同也就是姥娘头靠正北,面南躺着。她穿着白色的带大襟的小褂,有五姨六姨照顾着,虽然卧床,但是并不邋遢。
我爷爷赶集的时候不知道听谁说的,我姥娘的腿被砸了,他其实跟我姥娘家这麽多年也没有过联系。他居然突发奇想,要来看看我姥娘。我爷爷不知道拎了点什麽点心,就扑到了我姥娘家里。
“你来了?兄弟?”我姥娘说。
“嫂子!我赶集的时候,听说你的腿被磨给砸了。我来看看你!”我爷爷说。
“多亏了大兄弟想着。让恁大哥买酒去。”我姥娘说。
我姥爷陪着我爷爷一起喝酒吃菜,我爷爷毫不意外地又喝高了,他又得意忘形地唱念了起来。他跑到我姥娘床头,按着她的腿。
“嫂子!我唱戏给你听!你是听《四郎探母》,还是《霸王别姬》!我都会唱!嫂子!”我爷爷按着我姥娘的断腿高声叫喊着。
我姥娘的腿被我爷爷这一按,愈发严重了。
“哎哟哎哟!”我姥娘坐在床上疼地直叫!
我五姨六姨赶紧来救驾勤王,“大爷大爷”地把我爷爷喊开。我爷爷醉不拉几地这才离去。
“我走了,省儿。你再搁恁姥娘这里过几天?”我爷爷跟我说。
“嗯。过几天,俺妈妈来装‘神水’,我跟她一块回去。”我说。
我妈妈来我姥姥家了,她也听说了西水沟的”神水”,也来装“神水”了。
头天,刚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地上还是瓢泼一样。
我五姨跟我妈妈说:“三姐,咱去山上拾山水牛去吧?家来炒了吃。刚下完雨,山水牛多。我记得你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下了雨,咱去拾山水牛,山水牛肚子里都是籽儿。搁锅里一炒,黄黄的,里头都是油儿!”
我妈妈说:“行!咱一块儿去!”
我妈妈回头跟屋里我姥娘说:“娘,我跟五妹妹去拾山水牛去了哈!”
说完,她又朝着我们说:“恁小孩儿都在家等着哈!”
我问她:“妈,恁去哪拾山水牛的?我也想去。”
我妈妈说:“去山上。山水牛,山水牛。不到山上到哪拾啊。山上路可难走了。刚下完雨,都是泥。我跟恁五姨去都得撸起裤腿子,光着脚丫子。恁小孩儿别去了,就搁家里,跟着恁姥娘。”我们都听话地答应着。
没过多久,我妈妈跟我五姨拾了山水牛回来了。那些山水牛像龙虾一样,搁在盆子里。黝黑锃亮,一个个顶着透明的脑袋和长长的触须。
我说:“这些山水牛长得那麽像天牛的?”
我妈妈说:“山水牛是山水牛,天牛是天牛。山水牛能吃,天牛不能吃。山水牛炒出来可香了。”我不信,山水牛顶多也就是没有毒。我是不相信这披甲带壳的玩意儿炒出来能有多香。
我妈妈跟我五姨很快就把那盆活生生乱爬的山水牛变成了熟的山水牛。
“恁小孩儿快过来吃吧!”我妈妈喊着。我弟弟跟我妹妹就老老实实地簇拥过去,坐在小板凳上,对着水缸上的一个盖亭子,和盖亭子上的一盆子山水牛,拿起了筷子。
他们吃的动吗?他们板板正正地坐在那里吃饭了,他们表演地跟真的一样。
“呐,小宝。给你筷子。这是我的筷子,我的筷子我刻了个记号。”我五姨说。我还徘徊在我弟弟妹妹他们的圈子之外。我对那些甲壳虫似的山水牛根本不感兴趣。
“爹!你来吃山水牛吧?”我妈妈招呼我姥爷说。
“我不吃!我吃我买的咸鱼!”我姥爷说。他在西屋门口儿对着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