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河沿里挑水哎。那还能怎麽办。”我爷爷说。
想到旱灾,我跟我爷爷一样,有些愁眉不展。我想到了我妈妈所在的南乡,南乡雨水多,不会闹旱灾。
喂完化肥,我爷爷回家去了。我还在庄前头那条小路边儿转悠。那条小路在荆堂南家前,一擡眼就能看到南家前的大虎家丶“二大蛙子”家,还有那一对爱绣鞋垫子的神仙姐妹家。小路很窄,平时除了种地的人经过这儿,这儿少有人来。小路下头是有些深的渠沟,渠沟里是奇奇怪怪高高低低的石头。
我一个人站在这儿,有些奇怪。我想了想,想回家去,可是我不能走开。有一块大石头上血红淋拉的,是人家杀了鸡鸭,把内脏扔在上头的。那堆血红的东西里头,包裹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像是鸡蛋。会不会是鸡蛋?我狐疑着,不肯离去。
从我站着的小路,到那块大石头上,还要爬过沟壑,登上石头,有些费劲儿。所以,我一时还不想过去。我拿起一块石头,冲着那个圆滚滚的东西砸过去,想试探一下,到底是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鸡蛋。
“嗙!”我砸中了,是鸡蛋,流出了金黄色的蛋黄。完了!我把那个鸡蛋砸碎了。我白白地失去了一个鸡蛋,失去了一次吃鸡蛋的机会。
我颓唐地离开了那条小路,往爷爷家走去。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我跟我的同学李艳红约好了,让她来我爷爷家吃饭。那天没有阳光,天空清清郎郎,到处是清清的,绿光光的。我爷爷听说李艳红要来,还炒了四个菜。当然都是素菜。我记得有一个是辣椒炒鸡蛋,不知道是鸡蛋太少,还是鸡蛋坏了,那鸡蛋炒出来居然不香,还有点臭鸡蛋的怪味道。
中午,李艳红来了,李艳红个子比我们高出一头,皮肤白净细腻,白白的大脸盘子,红红的爱笑的嘴唇,一头到肩膀的黑黑亮亮的头发,像是中国版的白雪公主。李艳红的妈妈卧床不起,後来就死去了。她和她弟弟跟着她爸爸。
我爷爷没有上桌,我跟李艳红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饭後,看看天要下雨了,我带上伞送她回家。我们沿着荆堂南家前的小路到了杜村家前,杜村家前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是用几块青石碑搭成的石桥。我跟李艳红快走到石桥的时候,杜村的四五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我们身後笑,看样子是说我们呢。
我心里不痛快,就转头朝着那几个小男孩说:“笑什麽笑,嘴欠啊!”
那几个小男孩听见我发声,立刻吵吵嚷嚷地跑过来。
“你说谁嘴欠?”一个小男孩儿问我。
“我就说你嘴欠。怎的?”我毫不示弱地说。
“你骂我?你骂我,我打你!”他弯下腰去,要去抓石头。
我挥起手里的雨伞,朝着一个准备打我的男孩搂头就敲,敲完就跑。那几个小男孩反应过来,立刻跑着来追。李艳红站在原地不动,我顾不上李艳红,直往前冲。不能原路返回了,我就绕到大庙,走萝村家前的大路回了爷爷家。李艳红怎麽回家的,我也顾不上了。
大庙这个地方,据说以前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庙前头有一颗白果树。有一个男人,因为捕杀了一条蛇,遭到了蛇的记恨。蛇到处追他。他四处躲避,无处奔逃,只好跑到了大庙。他爬到白果树上,蛇就追到白果树上。他只好从白果树上爬下来,跑到老和尚那里,“扑通”一下给老和尚跪下,请求老和尚救他。老和尚把他放在庙里的缸里。那男人躲在缸里吓得瑟瑟发抖,以为就此可以躲过蛇的追击。那蛇被隔在缸外,果然不能近身。只见它紧紧盘在缸上,好一会儿才离去。等蛇走了,老和尚搬开缸来,才发现躲在缸里的那个男人早就没了踪迹,只剩下几滴鲜血洒在缸底。
星期一,我骑车上学,就走萝村家前的大路,不走杜村了。
我见到了李艳红,问她:“他们打你了吗?”
李艳红说:“他们先是围着我不让我走,我说,是她打的你,又不是我打的。”
我说:“他们还说什麽了?”
李艳红说:“他们问我你的名字。我说,叫宋红省。”
我说:“你跟他们说我的名字干嘛?你别跟他们说呀。”
李艳红说:“我当时哪儿顾得上这些。”
我说:“嗯。反正我以後都不走杜村了。”
这以後,我上学放学都走萝村家前,绕路回我爷爷家。
这样走了一段时间,我又想走杜村了,因为杜村很近。星期五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就撞着胆子到了杜村家前,经过了那片石桥。我在杜村家前的小路上骑车,马上就要上坡了,上了坡就是荆堂了。
这时候,从杜村庄东头的小路上杀出来一队人马。三四个小男孩吆喝着朝我跑了过来,喊杀声不断,他们边跑,边低头在地上捡起石头,向我扔过来。杜村家前旱时是陆地,涝时是大河。所以,这条路上鹅卵石很多。我正骑车上坡,车速太慢,又不能弃车保卒,很快就被他们抓住了车後座。我被他们围堵在上坡的高岗上,时不利兮骓不逝,我吓得大喊救命!
东边的坡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田埂上,扛着铁鍁从东往西走了过去,他明明听见了我的呼救,却连眼皮子都没有翻,径自走了过去。我继续喊叫。这时,一个妇女挑着两个铁桶,沿着坡上的小路,从西往东走过来了。她看见了高岗上的我,也听见了我的呼救。她气得大骂她的孩子:“该死了你!死回家去!”
她的叫骂很管用,一个男孩子撒了手,朝着他妈妈说:“是二孩儿让我拦着她的。又不是我!”
他妈妈说:“你给我滚回家去!”那几个男孩子停了手,我趁机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了。真是有惊无险。这以後,我又有好长时间不敢走杜村了。但是经过这次事件,我跟杜村男孩子的战争也告一段落。後来,我又太太平平地走杜村上学,再也没有人来追踪我。
过了些日子,我跟李艳红去照相。照相馆就在我们学校的家属院里。开照相馆的是春花大姨的丈夫。春花大姨是我二姨姥娘家的闺女。我知道这层关系,本来不想去她家照相。但是我很想跟艳红一起照相,我就夥同李艳红一起去了。
大姨夫亲切地接待了我们。我说:“我想跟她一起拍一张婚纱照,我穿绿军装,她穿婚纱。”大姨夫同意了,我们很快换好了服装。我那时候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淡绿色的短袖军装,戴着大盖帽,圆圆的脸,笑嘻嘻。李艳红白白胖胖丶膀大腰圆,穿着粉色的婚纱,坐在我旁边,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们拍了一张合照,两张单人照,拍完了照片就走了,大姨夫让我们几天以後去取照片。几天过後,等我去取照片的时候,我想付钱给大姨夫。大姨夫说:“不要钱。”大姨也在旁边笑嘻嘻地说:“不要钱。”我就拿着照片,跟艳红一起开心地离开了。照片拍得不错。我把照片拿回家,给爷爷看。爷爷站在堂屋门口,看了看,把墙上的相框拿下来。把我们的照片放到相框里,再用钉子订起来。
六月六,我们那边要蒸包子的。通常是蒸猪肉霉豆的菜包子。我家从来没有蒸过。
课间,华表哥拿了一个蓝色的布包放在我的桌子上:“包子,俺娘让我给你的。”
华儿表哥跟表大娘长得一样,都是笑嘻嘻的,大眼睛,圆脸儿。他成绩不太好,但是天天笑嘻嘻的。他恋爱也谈了,姑娘是本班的,萝村人,长着萝村人特有的大大的眼睛和棕黄色的皮肤。姑娘叫什麽,我忘记了,打扮地不错,就是成绩不太好。他们几对儿男男女女成天混迹在一起,成天在班里进进出出,倒也是自成一派,风生水起。
华表哥把一袋子包子给我,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了,谢谢。”我赶忙回答。华表哥早就走开了。
中午放学以後,我把包子带回宿舍,吃完饭,又把书包还给表哥。
夏天的一天,那绝对是一个夏天,我周末放学回家,买回家几个白的丶绿的甜瓜,放在书包里,挂在车把上,准备带回家跟我爷爷一起吃。
我骑车到坦上集家前,自行车链子掉了,我立刻停下来,蹲在地上,把弄我的车链子。在我身後,一个骑车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我,连人带车,径直从我身後撞了过来。我被撞倒在地,我的自行车也被撞倒在地。我没事,我的那一书包的瓜可是全军覆没,一个个脑浆迸裂,金黄的又香又甜的瓜汁水从包里流出来,淌了一地。
那个小男孩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虽然我的瓜没有几个是完好无损的了,可是我知道这也不全怪他。
可是,这时候,我的华儿表哥从後头骑着自行车赶来了。他见我被人家给撞了,跳下自行车,照着那男孩儿的脸,“啪啪”,擡手就给了人家两个巴掌。
“下回还敢吧?”华儿表哥问人家。
“不敢了!”那个小男孩说。
我赶紧去劝华儿表哥:“表哥,你不要打他了。不怪他。”
那个小男孩愣愣地站着。等待着华儿表哥的惩罚。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为什麽就那样乖乖地挨着,他为什麽没有闪躲或是逃跑,或是跟华表哥打上一架。他为什麽要任由他打呢?华儿表哥为什麽就敢明目张胆地打别人呢?是不是仗着他是坦上集的呢。
“滚吧!”华儿表哥命令那个男孩儿说。那个小男孩这才骑着自行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