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穷,每逢宿舍失窃,我都吓得要死!怕人家污蔑我。人心难测,如果她们有人借此机会打击我,故意把钱放在我的铺头底下,还真是说不清。
有一阵子,班里有个女生失窃了,那个女生常在班主任跟前行走,是班主任的股肱之臣,班主任为此殚精竭虑,天天致力于为她调查此事。他一会儿把她叫出去,听她娓娓道来说明原委,一会儿又把其他女生叫出去打探底细。教室的门开开合合,那个失窃的女生像个女王一样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我坐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昏天暗地,也不知道失窃的那个女生会跟班主任怎麽说,也不知道同宿舍的她们又会跟班主任怎麽说。只见那失窃的女生开门出去,又开门进来,风光无限。而我,心态不好,家里最穷。不是贼,却比贼还要恐慌熬煎。
“谁要是偷了我的钱,我把她的爪子给弄断!”那个失窃的女生恨恨地说,“那是俺哥给我的钱。”
“就是的。你说是谁偷的啊。太下贱了!”宿舍里的女生攥着一截煎饼说。而我,我说不出话来。因为在我眼里,那个失窃的女王的威压已经足够了,我即使为她摇旗呐喊,我这明显的人穷气短的一嗓子也是微不足道的。况且,在女王的心目中,像我这样的穷人家的穷学生,在别人失窃的时候,我很可能名列她的嫌疑犯名单当中。何况,我跟她的关系又一向并不融通。那她的种种机枪扫射似的冷酷无情说不定也是针对我的成分了。失窃的人成了居高临下的女王,芸芸衆生都成了怀疑对象。这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时机和妙方。我又何必为一个可能卯足了劲儿来射杀我的猎手发声儿呢。
在种种的压力下,我越发说不出话来了。是的,每每在同宿舍女生失窃的日子里,在那些水落石出的黎明之前的煎熬的日子里,我都不是很擅长为光荣的失主发声的。越是不发声,越是显得我有嫌疑,我越觉得失主有可能在怀疑我阴阳我,我就越是张不开嘴,发不了声。我也希望我能失窃,可是没有。我也不会无中生有,我也更不会虚张声势。我的性格利来如此。我不会有些女生所擅长的那些。我做惯了边缘人,我不擅长号令,我也不擅长鼓动。即使是我想一呼百应,我也没有那个影响力和号召力。我不是女王。
“我怎麽那麽紧张啊,你不会怀疑是我吧。我没偷你的钱啊,可是我怎麽那麽紧张呢。”小巧白皙的米米手里拿着一截煎饼,站在失窃的女生面前说。
“你别紧张,怎麽可能是你呢。”失窃的女生温和地说,“你家境那麽好,你哪会干这事儿。”
“可是我真的很紧张,我的脸都红了吧。”脸蛋儿有些像小苹果似的米米摸了摸她左边的脸蛋儿,有些焦灼地说。我看着她,她的脸蛋儿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绯红。她的脸还是白皙的干净的可爱的小巧的。她紧张,全在于她的内心,我一点儿都不会怀疑她,失窃的女生也不会怀疑她。是的,她家境好,品性好,跟同学们处地也好。她断不会偷人家的财务的。倒是我,家境不好,跟失窃的女生,跟一大波女生处地都不好。性格又别别棱棱的。这个时候,我很有可能被推进舆论的漩涡,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一样,被和我不睦的失窃的女王以及她的盟友给架在她们怒火的炮烙上炙烤。是的,这就是我的害怕所在。我不怕洞察一切的神明,我怕险恶的深不可测的人的心境。
我不吭声儿,在巨大的高压下,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用一波默默的眼神儿回应着她说的话。是的。我也是如此。我也是很紧张。我害怕,我比贼都害怕。我怕失窃的女生怀疑我,栽赃我,陷害我。让我有口难辩。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说。
那些日子,我真觉得那个失窃的女生就是女王,我的生杀予夺,都由她一手掌握。而我的班主任,就是那狄仁杰,一时围绕着她,成了断案的高手。直到案子调查清楚了,是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娟娟,我的心才落了地。可是,我仍然觉得很受伤,仿佛我参与了被调查的整个过程,我的灵魂被她们打击批斗了一遍,像一朵花儿,我的内心打了蔫儿。而那个娟娟,很快被大家孤立起来。她们刻意地回避她,不理她。而我,我倒是一点都不鄙视她。我还是正常跟她说话。我不仅不觉得她讨厌,我反而觉得她格外温暖。
有一回,我正在宿舍,听到同宿舍的小鹿说:“我的钱丢了!”小鹿,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说话像东北人,她家境不错,长得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正踩在下铺的床沿上,朝着上铺她的床上翻找。
“啊?你的钱丢了?丢了多少?”米米擡着头朝着上铺问她。米米是小鹿的好朋友,她长得小巧玲珑,白白净净,像个可爱的小兔子。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发慌了。她奶奶的。真倒霉。怎麽又有人丢钱了呢?她会不会赖到我头上呢?我又该忍受那些有苦说不出的煎熬了。
正在我惴惴不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光线有些暗沉的时候,米米特意找到我,悄悄跟我说:“小鹿让我跟你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怀疑你的。我们首先就把你排除了。”
我一下子特别感动,不知道她们家境这麽好,还居然对我评价这麽高。
在绝对的信赖和认可面前,我跟她们也是轻松的坦白的愉快的。
是的,人之幸与不幸,全在于你遇到的是什麽样的人。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幸福,有的人,你遇到了,她会让你痛苦。因为有的人是人,有的人是鬼。你有时候会遇到人,有时候会遇到鬼。你遇到了人,那是你的幸运,你遇到了鬼,那你就自认倒霉。当然,这世上没有无形的鬼,有的是披着人皮的比鬼还可怕的人。
这以後,我跟米米和小鹿她们相处得也很好。
米米对我很不错。有一回,我看见她床头挂着一件黄黄的丝绵的羽绒服。
我无意中说了一句:“你这个羽绒服颜色黄黄的,真好看!”
她说:“你喜欢?给你了。”
“真的?”我惊讶地说。
“真的。”米米坐在她的床头说。那时候是冬天,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她为人厚道,没什麽坏心眼儿,我就真地开心地接受了。
“那我穿上了?我穿着去教室了!”我美滋滋地说。
“去吧。”米米说。
我穿着那件黄色的羽绒服走在路上。我有新衣裳啦!那件丝绵的小黄袄宽宽大大的,像一件袍子一样罩在我的身上。可是我觉得美极了,幸福极了。小黄袄里头的一层丝绵薄薄的,并不厚实,我在里头穿一件橙色的毛衣,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回教室,米米在後头追上我,跟我说:“宝宝,我经常跟俺娘说你!俺娘可想你了!”我觉得这话有些突然,她娘从来没见过我,怎麽会想我呢,应该是她经常跟她娘提起我吧。不管怎样,米米这样说,我还是感觉很温暖。
我来了大姨妈,从来都是用卫生纸。
有一回,我正在叠卫生纸,米米看到了。她跟我说:“来,我给你几个卫生巾用用。”
我说:“不要了,不要了。我用不惯。我觉得卫生巾会漏,不如卫生纸吸水。”
“可以两个一起用,来,我教你!”米米坐在她的铺沿儿上,把两个卫生巾放在一起,我在一边看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用卫生巾,也是第一次同时用两个卫生巾。
米米个子不高,浑身白白嫩嫩的,小小的鼻子和眼睛,像个还没有长开的小女孩儿。她姐姐和姐夫来学校看她的时候,我跟她一起去。
她的姐姐很疼她,她看到了她姐姐,大叫一声:“俺姐!”她一下子就跳到了她姐姐的怀里。
“来!小米。试试这件羽绒服。你姐给你买的!”小米的姐夫说。
米米穿上了她姐姐给她买的羽绒服,灰灰的,白白的,领子那里毛毛的,她穿着,像个灰白色的小兔子。
一个星期天,我带米米去我家吃饭。我跟米米到了我家天井的时候,我妈妈正忙着在锅屋里烧饭。我弟弟披着一件没有面儿的雪白的丝绵棉衣在帮着烧锅。我妹妹穿着一身红色带碎花的棉袄丶棉裤,也在锅屋里帮着忙活。
吃饭的时候,就我跟米米一起吃。我妈妈炒了猪大肠。又炒了一盘子猪肝。那是我家杀猪留下的。我妈妈觉得那是好菜。
米米想去夹菜,我赶紧告诉她:“吃吧!那是猪大肠!是老爷们儿下酒的好菜!”米米吓得赶紧停住了筷子。
米米跟我妈妈说:“大姨,我给你带了俺娘腌的小螃蟹,还有紫菜。”
“紫菜是怎麽吃的?”我妈妈说,“俺没吃过。”
“烧紫菜汤喝。”米米说。
“哦,俺家从来不烧汤。”我听到我妈妈了无意趣地恰似断然拒绝地说。
“我教你,大姨!”米米锲而不舍地诲人不倦地说。
米米拿着一包紫菜,站在我家锅台前教我妈妈。我妈妈耐着性子煞有介事地配合着听着。
“就这样,先把外头的塑料纸撕开,再把紫菜撕下来,下到开水锅里,再打上鸡蛋,就行了。这就是紫菜汤。”米米说。
“一包全放进去吗?”我妈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