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全放进去,撕一点儿下来就行了。这个紫菜是干的,越煮越多。”
米米说。
“哦。”我妈妈有口无心地说。
我妈妈装模作样地看着米米的教学,我知道我妈妈根本听不到心里去,我也听不到心里去。
米米对我妈妈的教学非常没有必要。我家里炒菜只炒一个菜,平时也没有喝汤的习惯。她即使教给了我妈妈,我妈妈哪里有心思听呢。即使我妈妈耐心地听了,她哪里有心思烧呢?我家即使烧汤,也不会烧那样的汤啊。我家要是烧汤,那就肯定是烧满满当当的一大锅,可以一人一碗的捞着饱腹的啊。再说,我家那个黄泥巴糊的竈台是烧紫菜汤的地方吗?这就等于教一个人用瓦罐喝红酒,用树枝做的筷子吃牛排。我家没那环境,没那套家夥什儿,没那氛围,也没那种优雅高贵的人。没必要,完全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有一回,我体贴我妈妈在外头干活儿辛苦,就开始炒菜。我把土豆刮刮皮,炒了一盘子土豆丝,又把丝瓜刮刮皮,炒了一盘子丝瓜。
我妈妈刚一到家,看到了我炒的两个菜,非但没有表扬,还非常生气。
“还炒两个菜!一锅出是的!炒什麽两个!丝瓜哪要打皮吃,连皮一块儿吃是的。还打皮,张狂!”我妈妈沉着脸说。
我被沉痛打击了一顿。我以後炒菜再也不炒两盘子菜了。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连形式上的美感都是犯罪。
我记得我爷爷家吃丝瓜都是用他的小刨子刮皮的,我爷爷炒地丝瓜绿绿的,白白的。我妈妈炒丝瓜从来不刮皮,美其名曰,这样省。她炒出来的丝瓜因为没有刮皮,是黑黑的。让原本美味的丝瓜吃起来柴柴的,让人没了胃口,让人吃得不香甜,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我那时候依然没有什麽衣裳穿,成天梦想着谁能给我几件甜美的衣裳。不知道是谁给了我妈妈两套蓝色的运动服,那是蓝白相间的绸纱布料的运动服,宽宽松松,穿上跟练功服似的。
我很喜欢这身儿衣服。
我跟我弟弟说:“小弟,我可喜欢这身衣裳了。你喜欢吗?”
“不喜欢。”他说。他对穿着好像不怎麽当回事。
“那你的衣裳够穿的吗?”我问他。
我弟弟说:“我的衣裳够穿了。”
我说:“那你的那身运动服给我穿行吗?我好换着穿。”
我弟弟说:“行。你拿走吧。”我弟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得到了我弟弟让给我的衣裳,心里美滋滋的。
我在我家衣裳袋子里又找出来一件黄色的像是黄军装似的运动装,那其实是男生穿的衣裳,应该给我弟弟的。但是也被我据为己有了。
米米知道我没有衣裳穿,就把她不穿的几件羽绒服都给我了。一件绿色的丝绵的小棉袄,一件金黄色的厚厚的丝绵的小棉袄,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最後,她把她姐姐买给她的那件灰色的羽绒服也给我了。
我问她:“这件羽绒服那麽好看,你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她说。我就欢欢喜喜地收下来了。
我那时对米米也好,我会用我仅有的生活费里的钱给她买一盆漂亮的绿色的小树,上头挂上五颜六色的水晶似的塑料小挂件儿。我会给她买一个漂亮的风铃,让她开开心心好长时间。是的,我会心疼女孩子,我会给我喜欢的女孩子制造我自己这辈子没有得到的浪漫。有时候天要下雨了,我就赶紧跑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上一把伞,跑到米米的教室里送给她。我的一篇作文得了奖,要去省城复赛。在回来的路上,我在等车的时候,看到地摊儿上有一个老头儿在卖圣诞老头儿,我就给米米买了一个。
米米後来去打工了,我们宿舍门口有个电话亭,我想她了就去花两毛钱给她打电话。她有空就给我来信,她在办公室做文员,字都是电脑打的。开头顶格的两个字“宝宝”用艺术字打的,打地很大很大。
她在信的末尾说:“宝宝,我发工资了,给你寄了二百块钱,你以後洗头别用洗衣粉了。”
3。五姨丶六姨来我家
五姨已经有了一个丫头。等生了第二个丫头,我五姨决定出去躲计划生育了。当时是寒冬腊月,我五姨抱着孩子躺在板车上,装作出门看病,让我二姨夫拉着板车,就到了百里外的南乡,到了我家。
我妈妈说:“恁五姨可怜,生下孩子才三天,大冬天的,就那样躺在车上,怎麽来的啊!”
我妈妈觉得五姨来投靠我们了。我倒是不以为然,我们的家,两间土墙的破屋,要住的没住的,要吃的没吃的。就那个寒碜样儿,谁愿意来啊。五姨抱着新生的孩子来我家真是吃了苦了。
後来,五姨要回去照顾大的,就让我妈妈帮着看着小的。我妈妈按照养活我们的办法,给小妹妹穿了土裤子。等我五姨来了,看到了我妈妈给她闺女穿的土裤子,就埋怨我妈妈:“三姐,你怎麽给俺孩子穿土裤子的?”
我妈妈也不高兴了:“我以前给他姊妹仨就是这样穿的啊。把土炒地干干的,倒到小孩儿的裤子里头,小孩拉尿都在里头。大人省事。”
我五姨说:“俺是小女孩儿,你怎麽能给俺这样穿的?我不是买了尿不湿吗?”
我妈妈说:“我好心好意的,你还埋怨我的?我给你照顾孩子多不容易啊,小孩儿夜里老是哭,我一夜要起十二回,眼都要熬瞎了。”
我五姨来了以後抱着孩子睡,孩子一夜不哭也不闹。我五姨说:“你说你一夜起来十二回,俺不信,小孩儿跟着俺,不是一夜都没哭吗?”
我妈妈也是没地方说理去:“你看看,人家妈妈来了,人家一夜都不哭。我说我一夜起来十二回,红霉素眼药膏都点了五六瓶,谁相信?”
我妈妈跟五姨各有各的道理,我内心深处还是同情我五姨和这个刚出生就要四处漂泊的小妹妹。她刚刚出生,就要离开自己的家,经历隆冬的苦寒,住进我们的寒窑一样的家,睡在破旧不堪的床铺上,我可怜的小妹妹啊。我妈妈还给人家穿土裤子,我觉得这也是我妈妈的不对,什麽年代了,这不是懒人加邋遢的方法吗。
五姨每次来了以後,就会在我家住上一阵子,自己带带孩子。我妈妈太忙,五姨就自己烧大竈烧开水,给小妹妹冲奶粉。五姨烧的开水灌在她的暖水壶里。
我弟弟也是犯贱,动不动就去盯着我五姨的暖壶,问她要开水洗手:“五姨啊,我要热水洗手!”我五姨又要带孩子,又要烧开水,她烧壶开水哪那麽容易。
我五姨就没好气地冲他说:“热水是我烧了给小华冲奶粉的!你要洗手到河沿洗去!”
冬天,河沿的水冰凉刺骨,我妈妈一看,开始心疼她儿子了。这样一来,姊妹之间就有了怨言。
後来,肯定也是我弟弟犯贱,又瞅我五姨不在的时候,跑去偷小娃娃的奶粉吃。我五姨发现了,又把我弟弟训一顿。
“小鸿雁!我给小华买的奶粉怎麽少了的?肯定是你偷吃了!你再偷吃她的奶粉,我打断你的狗爪子!”我五姨骂道。
“我没偷吃小华的奶粉,五姨。”我弟弟当然不承认。
“不是你是谁?我上回亲眼看到你偷吃奶粉,我没吭声儿的。你这回又偷吃了!你下回再偷小华的奶粉吃,我饶不了你!”我五姨说。
“怎麽回事儿啊,五妹妹?我怎麽听到你吵鸿雁的?”我妈妈沉着脸问我五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