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跃说:“你口口声声你家孩子,都在上班了,还想着你家孩子。领导能喜欢吗?自找没趣!这个时候,还往枪口上撞!你就是喜欢跟他们硬碰硬。你真是与天斗其乐无穷!”
我说:“我想怎麽写,就怎麽写!他放的屁就是标准啊?管他的呢!他不喜欢我,我就是写我爱他家的马桶盖子,他也不会喜欢我。他还得说我是无能鼠辈!奴颜婢膝!他喜欢我,我就是写我爱我家,他也还是会喜欢我!走就走呗!反正早晚免不了一走!晚走还不如早走!那我还不如想怎麽写就怎麽写。”
杨编辑说:“大省就是爱独辟蹊径。像我们都是抄抄。天下文章一大抄。你抄个普普通通的文章敷衍敷衍他,他反而高兴。你自己绞尽脑汁独创一篇文章给他,他反而看着不舒服。你最後反而是出力不讨好。”
乌编辑说:“大省嘛,可能是性格使然,改不了,爱较真儿。凡事难得糊涂嘛。太较真儿是要吃苦的。”
我说:“顺其自然吧。大不了走人呗。反正是早晚的事儿。”
“呵呵!”杨编辑看看我,她的眼神儿像是一条不安的鱼线,撒出去,又迅速收回来。那眼神儿里,有对一个弱者的些许同情,也有几丝躲闪。我从她的眼神儿里感受到了一丝山雨欲来前的虚假的温馨与宁静。我的灵魂里闪过一刹那的不安。但是我立刻想,随便吧。顺其自然,我随遇而安。
“来来来!吃橙子吃橙子!”杨编辑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橙子说,“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郝跃说。
3。7月2号上午9:53分
7月2号上午9:53分,我在自己卧室里的电脑前敲着字,徐主任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大概知道是什麽事了。
一张“交流”意向表摆在徐主任的办公桌上,徐主任坐在椅子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等着我签字走人。屈指算来,我在《小坛》工作已经十年,我没有在领导面前流过眼泪。可是産後一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我常常会绷不住掉眼泪。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你们也太狠心了吧!我知道我资历最低,被发配走是迟早的事儿。可是,我的孩子才一岁啊,她还那麽小。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对我下手啊!你们就不能给我暂缓一年,让我可以就近照顾我的孩子啊。我年近四十才生孩子,你们就受不了了啊!”
坐在徐主任前头桌子上的齐师傅是社里的司机,平时,我们出去开会丶学习,他负责接送。他听到了我的哭诉,赶忙识趣地走了出去。
徐主任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麽:“是黄社长跟其他社里的领导一起决定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他为自己辩解道,“你看,你到了那里,不像《小坛》这麽忙了,有了周末了,你可以更有时间照顾孩子了。”
我说:“你不要说了。徐主任,都是成年人,都心知肚明。你们让我走,我绝不会赖着不走。我应该感谢你,你本来可以先发制人,罗织一堆的罪名,上来就把我批斗一番,让我哑口无言,灰溜溜麻利走人的。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你对我已经很客气了。”
是的,想让一个人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中罗列罪状丶批斗人的场面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也在电视上看到过。徐主任没有给我脖子上挂个牌子游街,已经对我格外开恩了。我还想怎地。
“黄社长让我经手这件事的,我也不想得罪你们。”徐主任慢悠悠地说。
徐主任也不是第一次经手这种事情,那些被发配走的人的喜怒哀乐,想必他也见了很多。他采取这麽不像往日的,比较温和的态度,大概也是见人之将死,见他们权力大刀下的人之将死,所以,他其言也善吧。
何况,有的被他们搞走的人会垂死挣扎,拼死反搏,有的恨不得跟他们鱼死网破,拼了命要去告发他们丶揭发他们。他们对这些被他们搞走的人大概也心有馀悸。弄不好,有的心理脆弱的还会搞个跳楼什麽的。所以这个时候,为了尽量避免有极端事件发生,影响了他们头上的帽子,他们反而是格外温和,好言劝慰。
说来说去,他们怕人家揭发他,或是跳楼连累他,否则的话,他们怕个锤子!
毕竟他们辱没的是一个人啊!
徐主任说:“你到《喵一生》那里去,《喵一生》社长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说一声,可以照顾照顾你。”
我说:“好的,谢谢!”
其实我心里想:放你的屁吧!还说什麽让你的朋友照顾我。你要是照顾我,你早就照顾我了。你连我是一个哺乳期的妇女都不照顾,你连我怀里还有一个一岁的吃奶的孩子都不照顾。你们把我发配走了。你还跟我谈什麽照顾。你那个朋友不跟你一丘之貉,不把我放在砧板上鱼肉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我也不想得罪这样的人。我跟他说:“我平时还蛮欣赏你的。你虽然严厉一点,但是,我觉得还是蛮豪爽的。”我说着笑了起来。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平时,我们无冤无仇,他们高高在上,我低低在下。我们八竿子都打不着。如今他们要发配一些人滚蛋。那只好捡软柿子捏,即使是按资排辈,那也必然是我了。这个我心知肚明的。
“我们对你们,就像老大哥一样。”徐主任说。
他的办公桌的右手边上,放着他妻儿的相框。相框里,他的老婆笑语盈盈地抱着一个小女孩。
原来,徐主任也是有小儿女的。何以他就忍受不了我的小乳儿,何以要对我和我新生的孩子赶尽杀绝呢?
你们这些披着羊皮的狼!
在《小坛》是辛苦,可是,那是我工作了十年的地方,我在《小坛》附近买了个小房子,从我家到《小坛》,磴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我可以随时赶到。《小坛》工作确实辛苦,但是加班多,津贴多,我的孩子才一岁多,还要吃奶,还要用尿不湿,我老公在厂里上班,工资低,我是养活孩子的主力。我养活孩子本就吃力。现在被《小坛》发配,等于少了一笔收入。我的孩子的供养又少了一分力量。
可是他们不会为你考虑这些。不要说是调动工作,即使是让你没饭吃,即使是要抱着孩子一起发配,他们也做地出来。
他们举起大刀,向一个抱着乳儿的哺乳期妇女头上砍来。
上级的文件是优秀的员工自愿流动,可是天知道被流动走的都是哪些人!
谁也想得到被流动的都是哪些人!用屁股想一想也知道被流动的都是哪些人!
我是哺乳期的妇女,我的孩子才一岁,我是外地人,我家无权无势,我的老公不开厂,不能给我财力上的支持,所以我才注定被调走。对于他们,我还有什麽好说的。
一张流动意象单放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的时间宝贵,还要再催促下一个行将被他们赶着发配的人,我就顺顺利利地签了字。我是一个读书人,我老实本分,不愿意多生是非。我在《小坛》十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认认真真工作,夹着尾巴做人,对领导服服帖帖,从来不知道在背後当衆骂领导,从来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些比我更有资历的人骂着领导,揭露他们的八卦丶绯闻。可我最後落了个被厌弃丶被发配的田地。我还有什麽好说的。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小坛》的北门儿。
“宋编辑。”新来的夏师傅跟我打招呼说。
“夏师傅,我以後就不在这里了,我被调走了。”我说。
“怎麽会这样?”夏师傅一脸迷惘地说。我什麽也没说,我感谢他为我奉献的那一脸迷惘。
我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家里。老太太正在抱着孩子站在客厅里。
“我被调离《小坛》了。”我跟老太太说。
“哼!没给他们钱!”老太太说。
“你带好宝宝,我有事。”我说。我一头扎进了卧室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打开电脑,继续敲我的字。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心那麽狠,他们的行动那麽快。
他们要抛弃我,他们要毁了我,我偏不放弃我自己。
人要脸,树要皮。被发配了特别丢脸,特别不光彩,可是,我只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我能有什麽办法。脸是人家给的。人家不给我脸,我就得厚着脸皮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