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蓁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所有的悲伤丶羞耻丶绝望都在这一瞬间被冻住,被一种巨大的丶难以理解的震惊所取代。
她甚至忘记了躲藏,任由被子被缓缓掀开,露出了她苍白丶浮肿丶满是泪痕的脸。
于铭就坐在小板凳上,微微仰着头,对着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标志性的丶有点傻气又努力显得灿烂的笑容。
他头顶上,原本浓密的黑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紧贴着头皮的一层极短的丶几乎能看见头皮的青茬。
那青色衬着他晒得有点黑的脸膛,配上他硬朗的丶棱角分明的五官,组合出一种奇异的丶近乎凶狠的彪悍感,可又因为那刻意挤出的笑容和瞪得溜圆的眼睛,透着一股子让人心酸的滑稽。
他擡手,用掌心在自己那刺手的“新发型”上使劲摩挲了两下,发出沙沙的轻响,眼睛亮得惊人,笑容咧得更大了。
“嘿!咋样?”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的炫耀,“凉快!贼凉快!风吹过来嗖嗖的,倍儿爽!”他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眼神紧紧锁住宁蓁震惊的脸,“班长,现在咱俩一样了!”
宁蓁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颗在昏暗房间里反着微光的青头皮,看着他脸上那努力维持的丶比哭还难看的灿烂笑容。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心口像被什麽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再次模糊。
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重新躲进被子里。
“哎,别躲!”于铭眼疾手快地往前探了探身,阻止了她缩回去的动作。
他的动作有点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笨拙。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手忙脚乱地去抓他那个鼓鼓囊囊丶油腻腻的工具包。
拉链被他粗手粗脚地拉开,发出刺啦一声响。
他埋头在里面一阵乱翻,工具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还有呢!别急!”他一边翻找,一边嘴里念叨着,语气有点急促,像是在掩饰什麽。
终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手里,有点皱巴,但颜色很亮——是一顶假发。
黑色的,齐肩的长度,带着点生硬的卷曲。
于铭捏着那顶假发,手有点抖。
他避开宁蓁的视线,目光在她稀疏得可怜的头发和那顶假发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了几下,似乎在衡量尺寸。
然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笨拙地丶小心翼翼地,把那顶假发往宁蓁头上戴。
他的动作很僵硬,生怕弄疼了她。假发的边缘有点卡,他调整了好几下才勉强套上去。
戴得有点歪,一缕假发垂下来,挡住了宁蓁的一只眼睛。
“呃……”于铭有点尴尬地咧咧嘴,伸手想去帮她拨开那缕头发,指尖却在快要触碰到她脸颊时猛地停住,又缩了回去。
他搓了搓手指,眼神飘忽了一下,重新看向宁蓁,努力地再次挤出那个大大的笑容,声音却不受控制地低哑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他指了指宁蓁头上的假发,又指了指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试图让语气重新轻快起来,却显得更加生涩,“这才叫……配套!”
她透过垂下来的那缕假发丝,看着于铭那青色的头皮,看着他强撑的笑脸。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声了。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窗外模糊的市声,父母压抑的抽泣……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眼前这颗光溜溜的丶泛着青茬的脑袋,和那顶歪斜的丶可笑的假发。
心口那团又酸又胀的东西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盖在腿上的被子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没有发出一点哭声,只是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丶汹涌地流淌。
她擡起手,没有去碰头上那顶别扭的假发。
那只瘦得只剩骨头丶苍白得透明的手,带着细微的丶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朝着于铭的方向伸去。
目标,是他那颗刺手的丶青色的头皮。
指尖离那片青色还有一寸的距离时,颤抖得更厉害了。
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轻轻地丶轻轻地,落在了那粗硬扎手的发茬上。
陌生的触感,粗粝,温热,带着属于他的丶鲜活的生命力。
于铭脸上的笑容,在她指尖落下的瞬间,猛地僵住了。
像一张骤然凝固的面具。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脖子梗着,一动不动。
只有喉结,极其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吞咽着什麽汹涌而出的东西。
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内侧,咬得那麽用力,脸颊的肌肉都绷紧了,才勉强压住那瞬间冲上鼻腔的酸涩和眼底疯狂蔓延的湿热。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似乎移动了一下位置,吝啬地投进一小块光斑,刚好落在于铭青色的头皮上,也落在他僵硬的丶快要撑不住笑容的侧脸上。
假发歪在宁蓁头上,一缕黑发斜斜地垂着,遮住了她流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