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描秦
一双眼睛盯着沉睡中的谢灵然。
教坊司香闺,弥漫着脂粉和药汁混合的味道。
谢灵然伏在陶白瓷枕上,又是一阵撕心呛咳,喉间涌上浓重血气。
“啧,真是个药罐子!晦气!”
那眼睛的主人,一个粗使婆子嫌弃地丢下药碗,褐色药汁洒了大半。
门帘一挑,老鸨扭着腰进来,捏着鼻子打量谢灵然:“这病秧子模样,怎麽接客?砸我招牌!”
她指甲戳着谢灵然脸上那个被脂粉勉强遮盖的逆字,“既入了我教坊司,这字也忒难看了点,给她弄朵花儿上去!”
又扭头对等在门外的老者道:“王大夫!给她下重药!一个月内,我要看到个能喘气丶能见人的!”
被称为王大夫的干瘦老头皱着眉上前把脉,半晌,低声道:“娘子的病根深,是积年的弱症,又受了寒气,伤了肺经……需得温养调理,猛药下去,恐伤根本……”
“我管她什麽本!”老鸨不耐烦地挥手,“只要不死,能站起来见人就行!治不好,你这招牌也别想要了!”
王大夫叹口气,无奈重新开了方子。新药更苦,气味也更为霸道辛辣。
谢灵然紧闭着眼,任由那滚烫苦涩的药汁被婆子灌下。
火烧般的灼痛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激得她浑身痉挛,却不敢吐出。
每一口药,都是屈辱,也是活下去的资本。
她学着郜溪的样子挺直武将後代的脊梁,模仿她那种沉默丶带着隐忍锋芒的眼神。
往年她在谢府时,只知赏雪吟诗。到了这儿,琵琶要学,跳舞也要学。学得指腹生疼,双脚红肿,却还被要求腰肢儿再软些,眉眼儿再媚些,生生被教导成一匹扬州瘦马,赐艺名停云。
世道不公,但不管怎样,她好歹还活着。只是不知郜溪命运如何。
先前温温吞吞地治着病,也不怎麽出门,到了这儿,什麽活儿都要干,猛药吃了几剂,竟阴差阳错地治好了咳疾,只是身体依然娇弱。
因个头矮小,她分到的食物永远是吃剩的那一份,干的活永远是最重的,稍有迟缓,绣花针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背上丶手臂上,早已添了层层叠叠的新伤。却不显眼,因为随时要见客人,不能有太明显的疤痕,嬷嬷们都搞这些下作手段折磨不听话的姑娘。
她不能露怯,不能倒下。什麽都要学好。
郜溪用命换来的这条生路,她得活下去,替她,也替自己。
她想起雪地里郜溪那双孤狼般的眼,想起只存在她眼中的话语。
“替我活着……”
药力发作,昏沉袭来。
意识模糊边缘,她强迫自己回忆:被押送进教坊司那日,在嘈杂的前厅惊鸿一瞥……那个穿着四品文官常服,正搂着歌姬调笑的身影……
李茂才,父亲的门生,抄家时带兵冲进谢府书房,搜出“通敌密信”的“功臣”之一!
一丝清明在昏沉中闪过。
记住他,记住所有踏进这里的人脸!他们都是你的仇人!
*
两年後。
教坊司内,铺设华丽,熏香缭绕。
清冷琵琶声在雅阁内流淌,谢灵然低垂眼睫,指尖拨弦,薄纱後的面容沉静如水,心神却如绷紧的弓弦。
每次北狄国外驻宰相阿史那鲁来这儿,都点名要听谢灵然所弹奏的琵琶曲。稍有不慎,便会招致妈妈桑的责骂。
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北狄国外驻宰相身边丶裹在狐裘里的苍白身影的目光,冰冷丶沉寂,却又带着某种审视,仿佛要将她每一寸僞装都剥开。
这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比阴鸷的阿史那鲁更让她心惊。
一曲终了,馀音袅袅。
阿史那鲁抚掌,露出上位者的赞许,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身边的东方描秦:“东方先生,觉得这舟朝乐伎的技艺如何?可比得上我草原的长调?”
东方描秦,据说是北狄国派来上贡的使者,前身是中草药商,其所售珍稀草药听闻能医死人活白骨。
他苍白阴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各有各的好罢。”
谢灵然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放得柔弱:“奴婢愚钝,技艺粗浅,污了贵客清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