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惊鸿
半月後的一个晌午,忘忧居的招旗懒洋洋地垂着。
後院里,宋沅正翻检着新晾晒的一簸箕松针,阿满蹲在墙根阴凉处,对付着手里纠缠的丝线。那是前日从陈三爷担子上买来的,想编个络子给阿姐装酒曲用。
与此同时,距柳溪镇十馀里的山道上,马蹄声急踏如鼓,赵霁珩伏在马背上,嘴唇紧抿,眼底压着未散的戾气和焦灼。
数月前,他潜入旼州暗查牵扯甚广的私盐案,几经周折,终于拿到了能撬动关键节点的密账。为免夜长梦多,日夜兼程,取道山间捷径,欲以最快速度赶回。
山路崎岖,就在马匹即将冲出陡坡的弯道时,因着连日的阴雨,山道被雨水泡得松软,马前蹄不慎打滑,赵霁珩还未来得及反应,整匹马已向山崖侧倾去。他纵身跃离马背时,失了重心,整个人向陡坡下滚去。
天旋地转间,肩胛骨处突然传来剧痛。一根断落在地的尖锐树枝,正正刺入他肩部。“呃啊。”他痛叫一声,本能地抓住身旁的树根,止住滚势。树枝还插在肉里,肩处传来的痛感和异物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马儿早已不见踪影,赵霁珩咬牙拖着伤躯向坡顶走去,每走一步,体内的断枝就刮擦着伤口。他艰难地走到了坡顶,远处,一条蜿蜒土路的尽头,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见,炊烟袅袅升起。
是镇子。
不知走了多久,汗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几乎脱力,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股醒神的药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他擡起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循着药味望去,他用残存的力气朝医馆走去。
温慈刚送走一个来抓消食茶包的阿婆,正俯身整理着药柜里的药材,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疑惑地擡头望去,门框的光影里,骤然闯进一个狼狈的身影。
来人佝着腰背,脸上满是泥污和汗渍,衣袍上沾满了草屑和暗红发黑的血污。温慈快步上前查看,他的肩上竟然插着一截断枝,伤处周围皮肉已经开始泛白。
她和学徒阿舟一起,小心地架住男子虚脱的身体,将他半扶着挪到窄榻上。“要清创缝合,会疼,忍着。”
赵霁珩趴着,冷汗浸透了鬓发,他浑身肌肉绷紧。温慈专注地清理伤口,镊子夹住深陷的木刺,猛地拔出。“唔!”赵霁珩额头重重抵在榻板上,指节攥得发白。
温慈动作不停,烈酒冲洗丶撒药粉丶一针一针将伤口拉拢丶缝合。直到打完结,他才脱力般松了劲,哑声道:“辛苦…大夫了……”
她取过白棉布,仔细地覆盖在缝合好的伤口上,用布条绕过他的胸膛和腋下,一圈圈缠绕丶打结固定。“伤口深,又沾了污秽,极易生热。这几日务必静卧,伤口绝不能沾水。若夜里发起热来,立刻使人来叫我。”
温慈放下工具:“每隔两日来换药,诊金连同药费,等你方便时再付。阿舟,去前头的客栈问问,还有没有空房,扶这位公子过去歇息。”
赵霁珩扯了扯嘴角,想回话,却不慎牵动伤口,只能认命地被阿舟搀扶起来,一步一挪,离开了弥漫着血腥味与药味的医馆。
多日困守客栈,伤口持续的闷痛和低热让他略受煎熬。这日下午,日头西斜,再次换药的时辰到了,他披好外衫,仁心堂就在不远处的巷口,他刚拐进去,就见门正被合拢,“咔哒”一声,落了锁。
温慈站在阶前,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正匆匆将钥匙往腰间收。她换下了平日看诊的装扮,穿了一身藕荷衫裙,发髻也仔细梳理过,整个人都透露着愉悦。
“大夫这是要外出?”
温慈闻声回头,她下意识地朝镇东方向望了一眼,“换药要紧,我先替你换了药再去也成。”她说着,手已经摸向腰间,作势要重新开门,但眉间的急切却瞒不过人。
赵霁珩扫过她提着的包裹,又见她这身打扮,心中了然。“换药而已,晚几刻有何打紧?多扛半天无碍。”顿了顿,“不过大夫这般着急,莫非是镇上有喜酒吃?”
温慈被他问得微微一怔,随即浮起笑意,“是镇东头忘忧居,今日开新坛松苓酿,店家邀我过去尝尝。”语气里带着被邀约的欢喜,“宋姑娘酿酒的手艺,在镇上可是独一份。”
忘忧居丶松苓酿……这两个名字在赵霁珩脑子里转了一圈。似乎在客栈夥计的闲聊里听过一耳朵,说是什麽神仙酒,引得镇上的老饕们念念不忘。
他在这僻壤之地憋闷多日,此刻一听有好酒,眼睛都亮了几分,仿佛已经闻到了酒香,“听着就不同凡响,不若也带上我开开眼界?”
“你的伤莫说酒,便是发物也沾不得半点。”她顿了顿,还是松了口,“不过,你若实在好奇那忘忧居,跟去看看热闹也无妨。”
“大夫放心,我就闻闻味,保证滴酒不沾。”他跟在温慈身侧,朝着镇东头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馀辉拉长了两人一前一後的影子,一个步履匆匆带着期待,一个脚步蹒跚却兴致勃勃。
暮色温柔,忘忧居的後院里,桌上已摆满菜肴:野菌煨豆腐丶酱牛肉丶粉蒸排骨丶油拌时蔬丶山笋炖老鸭以及炸得酥脆的米糕。
空气里,食物的香气勾人馋涎。
忘忧居门外,阿满正踩在竹梯上,努力想把洗干净的酒旗挂到屋檐下的木橛子上,奈何她伸长手臂,脸憋得通红,指尖离那橛子还差着寸许,竹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嘎吱”轻响。
“嘿——呀!”阿满铆足了劲儿,身子又往上探了探,梯子猛地一晃。她惊叫一声,脸色瞬间吓白,下意识抱紧梯子的横梁。
就在梯子眼看要失去平衡的刹那,一个身影冲了过来。
“当心!”
急切声响起的同时,一只手已稳稳托住了梯子晃动的底部。来人动作迅捷又有力量,将倾斜的梯子扳回了原位。
阿满惊魂未定,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她低头一看,只见梯子下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此刻,他正仰头看着她,带着关切。
“谢……谢谢你啊。”阿满喘匀了气,小声道谢,脸上因为惊吓和一点不好意思微微泛红。她从梯子上小心地爬下来,站定後,又忍不住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他长得…挺好看的,就是脸色太白了点。
赵霁珩因动作太大拉扯到了伤口,眉头微蹙。见她站稳了,这才松开扶着梯子的手,“无碍。下次挂这麽高的东西,可得叫大人帮忙,你这小丫头片子,胆子倒不小。”
他这句“小丫头片子”带着点长辈的口吻,本是善意的调侃,可阿满最烦别人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何况这人看着也没比她大多少嘛!
刚才那点感激和不好意思瞬间飞走了。
她不服气地反驳道:“谁是小丫头片子,我都能帮阿姐看店招呼客人了!你……你看着也没多厉害!”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脊背,以示自己能干。
赵霁珩被她这一系列反应逗乐了,“这脾气,刚还谢谢你呢,转眼就嫌我不够厉害了,我看你啊…像个一点就炸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她气乎乎的脸,促狭地接道:“——小炮仗。”
“你!你才是炮仗!大号冲天炮!”
阿满被他这新起的外号气得跳脚,指着赵霁珩大声反击。这人怎麽这样!刚救了她就给她起这麽难听的外号!
赵霁珩被她炸毛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此刻他肩上的伤痛和办案的阴霾都暂时被这鲜活的小插曲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