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才不稀罕!当年可是瀛国先弃他们如敝履,如今又谈何还家?
静室内,响玉将淮城百姓的偏激反应一一向宋携青禀明。
淮城百姓为表抗议,围堵在他叔父,也就是如今的代行城主的居处外久久不散,甚至于往他的松鹤居砸烂菜叶与腥鸡蛋。
宋携青一时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淮城的百姓铁骨铮铮,誓死捍卫家园,愁的,却也正是淮民根深蒂固的执拗。
淮城地处要冲,腹背受敌,若非虎视眈眈的邻国,便是蠢蠢欲动的部族,淮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莫说养一支精锐之师,即便凑合成军,粮草补给亦是一道棘手的难题,如何与诸国各部相抗衡?长此以往,淮城只待被人吞吃入腹。
再且,倘若他日大瀛与旁国兵戈相向,若自淮城借道,免不得又是一场民生涂炭。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淮城重归大瀛羽翼,得其庇护。
可依眼下闭锁多年丶固步自封的淮民而言,归瀛等同于羞辱,再则,如今的大瀛也已是摇摇欲倒,其君主也昏昏不明。
此番上书意在投石问路,却足以从中窥得不少症结。
响玉不复往日的少年意气,他哀哀长叹一声,“陛下怕是早存了收复淮地的心思,如此亦可断少君一臂,横竖是门稳赚不赔的买卖,谁知……”
他偷眼一瞧宋携青的神色,“不防咱们淮民抵死相抗,陛下只得假作善人,驳回少君的奏请。”
“你以为淮民以死相谏,是好事麽?”宋携青语气平淡,难辨喜怒。
响玉一时语塞,踟躇半晌,只得将话峰一转,闲话家常似地将祝好今一早入狱的巨细说了。
前半段宋携青尚且神色如常,待一听祝好不仅带回个男子,还正是她向他开口要从牢中捞出的那个男人时,响玉清楚地瞧见自家少君眼底掠过的一抹不悦,就连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纸上,他也浑然未觉。
留给宋携青怔仲的时间并不多。
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阑入内院,气不及喘匀,便急声道:“少君!外头有个妇人抱着个屁点大的娃子跪在府门,说……说是于将军的遗孀,听闻此人是从城西一路三跪九叩到得宋府!她非要少君给个交代不可!眼下都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宋府之外,久已人如潮涌,放眼望去,不见首尾。
宋携青行至府门时,馀光瞥见祝好已立在阶前,不远处还杵着个青衫书生,正是李弥彰。
他收回视线,径直跨过门槛,将视线落在衆人自发让出的一方空地上。
只见空场上跪着个年三十左右的妇人,背上用粗布绑着个稚子,虽是暮春时节,都城的日头却已十分毒辣,将母子二人的唇晒得皲裂渗血。
“忠将蒙冤,佞臣欺天!”妇人仰天高喊,声嘶力竭。
妇人额上的新血旧血相交错,半干不干的黑红血渍顺着鼻梁而下,两手因长久摩擦地面而破皮见肉,形容甚是骇人。
她一见府内簇拥着一人行出,便知当间儿器宇不凡的郎君身份了。
妇人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攥住宋携青的下摆,“于家世代忠君,你怎敢杀我夫君!你怎麽敢!国有似尔乱臣贼子,岂非亡瀛国祚!?”
四下私语渐起,如蚊蝇嗡鸣,衆人伸长脖颈,生恐错过这场好戏。
忽闻天际一声闷雷炸响,方才还艳阳高悬的天穹,转瞬乌云压顶,黑云翻墨,白昼如夜,竟不见一丝一缕的天光。
“我要面圣!我要觐见陛下!我要在御前状告你这个祸国奸臣!”
“夫人所求,本官心知肚明。”宋携青冷言:“本官不妨告诉夫人,夫人之求,不可得。”
二人言如哑谜,教衆人不明其中的机锋,忽然间,电闪雷鸣,豆大的急雨倾盆而下,围观之人或散或躲,钻入街边茶棚下避雨的百姓仍不忘探头张望。
妇人纹丝不动,任凭急雨打湿麻衣与背上的稚子,妇人恍若不闻稚子啼哭,只一个劲地咒骂宋携青,歌功颂德帝王。
衆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宋携青立在门檐之外,浑身俱已透湿,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坠在眼睫上,他甫一眨眼,一柄足以容下二人的花伞在他头顶撑开,将漫天风雨丶压境乌云隔绝在外。
一侧目,果然是她。
祝好执伞而立,素衣如雪,在这混沌的天地间,宛如一株迎风雨摇曳的玉兰。
而她手中竟还执着一伞,在她正欲向那妇人行去时,宋携青握住她的腕,将人带至身後。
他接过她手里的伞,张开,走近妇人跪立之处,伞面微倾。
背上的稚子得了遮蔽,渐渐止住抽噎,妇人枯瘦磨血的手直指宋携青,嘶声力喝:“好个道貌岸然的奸贼!如今倒来假作慈悲了?!”
说罢,妇人连滚带爬地挣出伞下,雨水混着血水在她额前滑落,她一步一叩首,朝着皇城的方向艰难挪去。
宋携青擡手扶额,拳抵眉心,淡道:“此妇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暂且收押府邸,候审发落。”
立时,响玉领着几个府卫上前,将妇人连同背上的稚子拖入宋府。
李弥彰若有所思地觑向宋携青,他官拜帝师,虽只一身虚名,却不至于拎不清将此妇收入府中,意味着什麽罢?
雨幕如织,将衆人的身影晕染得模糊,唯有此伞在灰蒙的天地间撑开一方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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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抵还有3-5w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