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麽好,岳剑那麽冤……现在又轮到我。你说是不是我年轻时候太强了,这回是老天要收我?”
她不知如何开口劝解父亲,只把苹果切成小块,一块块喂进他嘴里。
她怕一张口说话,情绪就像湍流决堤,砸碎这份表面的平静。
方兰瑄没有在病房出现。这些天,她和沈清禾一起,频频往肿瘤科做学术会诊。她在老朋友间奔走,试图找到最好的方案——甚至托人联系了省里的知名专家。但她越忙,越沉默,就越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兽。
她从没对任何人说那句“我早该带他去检查”。但大家像商量好了一样,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谁都不去触碰这个话题。可归心知道——一夜之间,她白了几撮头发。
哥哥归尘也回来照顾,但他终究要为自己的公司操心,临走前对归心说:
“爸这一病,算是把我们家的三面墙都掀了。你最辛苦,也最顶得住。”
归心点了点头,接下了这个责任。她不是不知道哥哥的意思。他有事业,有家庭,终究不能常陪。母亲也已步入老年,做医生再专业,也不能做情绪铁人。
所以她得顶。像当年岳剑死时一样,顶住眼泪丶顶住崩溃,顶住所有被命运扔下的碎片。
她开始在医院和家之间奔走,白天教琴,晚上来陪床,回家还要照顾女儿。她的日子像上紧发条的钟,不能停,也不敢慢。
一次深夜,她从病房走出来,医院的走廊空旷得像无人世界。她靠着一面宣传墙,墙上写着“勇敢直面癌症,早发现,早治疗”。她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怎麽也止不住。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句标语里所要表达的,知道一切道理,却无力改变现实。
窗外雪下起来了,一片一片,像有人在悄悄给这个世界盖上白布,提醒你,这里正在有生命缓慢告别。
归心站在那里,抱着围巾轻轻喘气。她不是不怕死,还怕父亲死。她更怕的是,人生刚塌了一边,另一边又裂开了口。
她像一个孤身修补大坝的人,明知水从哪儿涌来,也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砖石。可她,还是要站在那里堵住缺口的大坝。像病房那盏通宵不灭的灯,不刺眼,却从未熄灭。
又一个晚上的输液结束,护士来拔针的时候,父亲因为血管太细,渗了些血。归心赶紧按住棉球,轻声安慰:“爸,再忍忍,很快了。”
父亲靠在床头,气若游丝。他忽然说:“你啊……真是命苦。”
归心没擡头,继续整理被子,语气平静:“不苦。以前最苦的是你和妈。现在轮到我了。”
父亲没再说话,病房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护士离开,灯光调暗了,归心正准备小憩一会儿,父亲忽然轻声开口:
“知道岳剑走的那天,我在阳台抽烟……你妈在厨房做饭。我什麽都没说,其实我知道——你心里疼得要命。”
归心一怔,手顿住。
“那时候你妈怪你,我也没拦着。”父亲声音很轻,却句句如锥,“可我心里是明白的……岳剑,从来没亏过你。”
归心低头,咬住唇,还是没说话。
“他刚追你的时候,我知道,是岳剑帮你要回了我被抢的钱,而我偷偷塞给你的那点钱,根本就比不上他对你的重量。”父亲苦笑一下,“你妈骂我,我装听不见。我想,我只看你的眼神是真的。”
“你嫁了他。我当时觉得你太倔,现在才知道,是你看得比我们都清楚。”
“你妈一直说我没用,说她聪明一辈子,却嫁给个糙汉子。我不反驳。可我心里清楚,你不怕命苦,是我们怕你苦。”
这段话说完,父亲似乎用尽了力气。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湿了。
“你现在这麽扛着……一个人拉扯孩子丶还债,还要陪我看病,我这心里……说不出的愧。”
归心忽然趴在病床边,眼泪像被抽出来一样,一滴一滴落在父亲的手背上。
“爸,我不怕。”她声音哑哑的,“真的不怕。你们还在,我就不怕。”
父亲擡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手掌依旧温暖,却也轻得像下一刻就要飞走。
……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归心回家给女儿做早饭。她一进门,岳岭正坐在桌前画画,画纸上是一只带着围巾的小狐狸,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妈妈,这个是你。”孩子认真地说。
归心一愣:“为什麽把我画的像狐狸?”
“因为狐狸会照顾小狐狸呀,会找吃的,会带它走路,还会陪它看星星。”
归心笑了,眼眶却红了。她躲避女儿的画,转身去厨房煮鸡蛋。
她站在竈台前,看着水烧开时升腾起的雾气,在锅盖上结了薄雾。突然觉得这股热气像一双手——虽不能拥抱,但在提醒你,你还活着,还要走下去。
吃完饭,她送女儿上幼儿园,然後匆匆赶去琴房代课,再从琴房拎着饭盒赶往医院。一整天,她就在奔跑与奔溃之间反复横跳。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她太累,靠在窗边打了个盹,车过了站她才惊醒。车窗外一片工地上,新的高楼林立,像是命运刻意安排她错过了人生的岔路口。
她又好像没错过。她只是在苦难里慢了一步,却仍在走。
因为父亲还在病床,女儿还在画她的背影,岳剑还在那首《梦》的琴声里,等着她继续弹下去。
她知道自己不是为谁而强,只是无法倒下。
那是父亲住院的最後一周,输液和止疼药已经几乎不起作用了。医生建议减药,不为治,只为缓——缓痛,缓别,缓这场注定输的拉锯。
归心整夜守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张新的检查报告单,纸边磨得发毛。她不敢睡,生怕一合眼,父亲就会带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爱你们”,走了。
凌晨两点,窗外的雪下得特别安静。父亲忽然轻声唤她:“归心。”
归心立刻起身,俯下身去:“爸,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