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望着天花板,好像盯着什麽回忆,眼神变得极温柔:
“我记得……那年,你妈生日,岳剑拿着两瓶我最爱喝的‘二锅头’,还有一盒你妈不让吃的熏肉,跑到我们家门口,说要陪我‘喝一小口’。”
他轻轻笑了,那笑里有一点虚弱的骄傲,又有一点藏不住的惋惜。
“我当时假装不爱吃肉了,其实心里挺不是滋味。就想着,这小子懂得哄你妈,又记得我爱吃啥……人啊,老得快,有人记得你曾经喜欢什麽,就……不枉一生了。”
他眼角慢慢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咳了两声,声音更低了些:
“要是还能再来一回……我一定好好请他喝一顿,不当他是坐过牢的,不当他有什麽‘污点’,就当他是个愿意为你低头丶为我们家扛事的男人。”
归心喉咙像堵了一团热铁。她哽住了,只能一遍遍地握住父亲的手,像要用力把这份“迟来的父爱”钉进记忆里。
而父亲口中的那顿“酒”,不是宴请,是弥补;不是寒暄,是赎罪。岳剑死的时候,他没流泪;如今他快走了,岳剑却成了他最放不下的“遗憾”。
她的心不是不痛,而是明白了——生死不是一场拉锯,而是一次放手。
夜里三点开始,父亲的呼吸就开始变慢,从每分钟十四下,变成十二下,再到十下。护士来查房,说了一句:“准备吧,可能就这几小时了。”
归心只是点头。她没哭,也没问“这几小时是多长时间”。她太清楚死亡是什麽样子了——她见过岳剑死的时候,那种猝不及防的骤停,像被掐断的琴弦,根本来不及和他说一句“我还在”。
这一次,她想陪一个人慢慢走完。
她给母亲和归尘分别打了电话,她知道此时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
她把父亲的指甲一点点剪好,把他脚边盖严,然後坐下,双手搭在床边,只静静看着。
父亲偶尔睁眼,眼神迷离,但看到归心,还会尝试着扯动嘴角。归心知道,他已经没有语言了。血氧太低,连一个“嗯”都耗费巨大。
她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说:“爸,我在。你别怕。咱们不急,一起慢慢走。”
父亲眼里似有一点光,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泪,却不再挣扎。
呼吸越来越慢,像是风中的纸鸢,线已经松了,悬着不肯落。最後一次呼吸,比前一口隔了整整十秒,唇微微张合,像是大海退潮时一块老旧的礁石,仍在试图与风说话。归心紧紧盯着他的胸口——那里微微起伏,最後一口气,来的比她想象中更安静。没有挣扎丶没有告别,只是胸膛轻轻一缩,再没擡起。所有的声音,都停在那口气里。然後,彻底沉静。
她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只是视线忽然模糊了。
她盯着那片已经不再起伏的胸口,心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岳剑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天她回家,推开门,他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
她没有亲眼看见他咽下最後一口气,只看见他静静地躺着,嘴角还留着一点呼吸过後的温热。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此刻的父亲这样,努力压下那口气,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怕吓着她。
——怕打扰她回家的脚步。
她看着父亲,忽然明白了:岳剑走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不吵,不闹,不等。
只是轻轻地,把最後一口气藏起来,仿佛整个人,悄然退潮。把所有的话,都留在了她来不及听见的地方。
归心的手指抖了一下,却没有松开。她就那麽看着,看着一个生命缓缓熄灭,如同亲眼看见一支蜡烛,在她掌心安安静静燃尽。
然後,她用另一只手,替父亲合上了双眼。
她轻声说:“爸,走好。你这一生累了,该歇了。”
她想起岳剑死那晚的惊恐;而今,坐在父亲身边,她仿佛已经被岁月训练得成熟到,能站稳在死亡面前。
父亲闭上的眼,像是在睡,又像在听——听雪落,听归心哽咽着在耳边说:“爸,如果岳剑看见你,一定会笑。他嘴笨,但他肯定会笑。”这一刻,父亲去找岳剑了,他把女儿的人生,轻轻托出了命运的低谷。
那一夜,雪下了一整晚。
这是一个晴朗到不近人情的早晨。阳光照进病房,干净得像手术刀,把病床上,父亲的每一道皱纹和失水的皮肤都照得一清二楚。
归心坐在床边,右手轻轻按着父亲的手背。那只手已经没有温度,但她依然没有松开。
父亲安静地走了,也把最後的叹息,藏在了梦里。她终于放下了父亲,也放下了“如果还能再多一点时间”的幻想。
她亲手为父亲换好衣服,把他最喜欢的黑呢大衣拿出来,熨平衣领。送他进了太平间,她独自一人站在推车尽头,看着那一块盖着白布的轮廓,像在看岁月的一段落幕。
没有嚎哭,没有拖拽。
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目光把一个完整的世界归还给天。父亲留下的爱仍在她的世界里,以另一种沉默守护她,回到起点。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她的肩:“归老师,我们该走了。”
她转过身,点点头,背脊挺得笔直。
父亲这一死,成了她人生第二次清醒地面对“失去”的课题。
第一课是岳剑的骤然倒下;第二课,是父亲的缓缓离开。
归心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世上最大的爱,是你明知将失去,还愿意陪他走完。
而归心,在回家的路上,抱着父亲最後那件穿过的棉衣,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夜晚,岳剑手里提着酒和肉,站在门口冻得直跺脚,和父亲一起坐在饭桌前,始终带笑的模样。
被压抑太久的归心,终于在贾小七那里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归心卖房,还有卖设备所筹集的钱,可以按时还上银行一段时间的月息。小七附赠了另外一个坏消息:接下来欠银行钱拿什麽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