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变得很严肃,“知道自己不小了,知道自己有冲动的毛病,就好好改改。酿成大祸怎麽办?除了打架就没别的办法解决了?”
我突然重新变得好斗了起来,下午那件事涌起的热血仍在我身体里敲打着鼓点的馀声,顺着那鼓点,更早的事像河面下的垃圾,缓缓浮起。
“打架最直接。这样别人就不会觉得你好欺负。他们就会知道,就算欺负了你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他淡淡地评判道:“最直接的方法往往是最蠢的方法。头脑简单时才用最蠢的方法。”
他那副局外人的模样,让我想到我小学时的一个年轻班主任。他每次都把我和打架的同学各打五十大板,互相教训一通,各写一份检讨书然後就息事宁人。
我从他办公室离开的时候,不止一次背後听见他对其他老师说,不就这点事,听久了不就应该麻木了,怎麽还能打起来。
“你知道什麽?你试过好多年没有一个朋友吗?你试过被周围几乎所有人都翻来覆去提醒你有个多麽恶心的出身?你试过把骂你的同学揪去校长办公室,校长教训了她後,低声对班主任说可这也是事实吗?你试过高考考了全市最高分後,全镇把你爸妈的事再翻出来说一遍吗?我以前要是不打架,那我就只有一路受欺负的份!你什麽都没试过,你凭什麽来跟我说这种大道理。”
他看着我,“你怎麽知道我都没试过?”
我心狠狠揪了一下,顿时沉默下来。我怎麽会忘了。
人性这麽相通,孩子与孩子之间又有什麽两样。
“我打架也很厉害。我可不止考全市最高分。”他还是那副很淡的口吻,把自己也当局外人来看的口吻,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他在炫耀自己。
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怎麽这麽快又换了一副表情,刚才还一副想找我打架的样子呢。”
我垂着眼不自在地撇向一边。
碘酒的气味从纱布下面散发出来,然後进入我鼻腔,微酸,呛鼻。
世界上为什麽偏偏是这个人和我感同身受呢。
馀光里,他看了我一会,然後一直看着空气,手指微微曲起,似乎正压在下午指给我看的那道疤上。
“比起现在,还是刚才那副龇牙咧嘴想打架的表情好。”
“那你刚才还教训人。”
他脸上并没有笑,可语气却明明想逗笑我。
“你不是叫我一声爸嘛,那我就能教训教训你。”
我哼了一声,转过头,看着墙角。
他看我不说话,过了一会,拿脚尖踢踢我。
“喂,这回怎麽不说爸,我知道了。”
“你叫我妈,我就喊你爸。”
他笑了。“知道错了吗?”
我仍有点不宁愿。只是不想再提打架这回事了,不管是我的打架,还是他的打架,我的以前,还是他的以前。
“知道了。以後不打架。”
“说得这麽老实,反而不可信。”
“……反正要打架也不打脑袋了,好了吧?”
“嗯,真要打架的时候,记得叫上父母。”
我狠狠哼了一声。声音夸张到有点过分了。
过敏测试做完後,我去打了针。支维安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拿掉按着针孔的棉花。还有血,于是再按一会。
他看着我包起来的手掌,“你可能也会留疤。”
“留疤就留疤。我又不怕什麽命运改变。再说了,按你的说法两个疤说不定是改两次,调个头又绕回去了呢,就等于没改。”
我觉得我的声音也有点过分夸张,夸张到漂浮,让我不停地想找点什麽事来做做,来遮盖掉和他并排坐在一起的时间。
好在这时候我发现,纱布上有一根线头脱了。
我用没按棉球的那只手,把它扯下来,随手扔掉。可能是因为静电,它又被吸回来重新沾在我掌背的纱布上。
我想把它扯下来再扔出去。但毕竟一手按着棉球,姿势有点别扭,结果扯开了更多线头。
它们像一小截流苏似的在我手掌上招摇。
我慢慢地,把它们一条接一条都扯下来,扔掉,像要扔掉那些多馀的丶不该存在的情绪一样。
支维安突然伸手,按住那一小截流苏,“好了,再扯就要重新去换纱布了。”
他的手指只是按在纱布上,没接触到我任何皮肤。纱布那麽厚,我应该什麽都感觉不到,可我感到纱布之下,手心的伤口像下午他抚摸我手心似的,带着微微麻痹的肿痛。
我把身体慢慢朝向另一面,缓缓把受伤的手移走,然後藏到膝盖与大腿的腿弯之下。
他一直看着我的动作,然後眼睛擡起来,盯上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