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唐勤过一阵再来,他告诉二人可以离开并说驴车已雇好。讲完唐门弟子却丢开正道谢的狄一兮,赶忙去拉住沈雁宾的手,笑容过于亲切和热情,如同对方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兄弟。
“沈弟娃,最近过得好不好?还有没有什麽事想请教唐大哥的?”
狄一兮本怀警惕,一听这古怪的口吻,脸顿时拉老长。沈雁宾在察言观色的反应上素来慢一些,也不太理解唐勤问话的用意,想了一会才答:“我很好啊,没受伤也没想问的。”
唐勤只是笑眯眯:“不是问你啷个打仗,我说那个事情,未必才过好久点,你居然又懂了黑多吗?那我看小狄怎麽一听我问这些,脸当场马起。”
沈雁宾一脸迷糊,狄一兮则立刻将眼一瞪。可他还没开口,唐勤已经兴奋地对前者加以解释:“你多背下我教的书上那些话嘛……”
沈雁宾再愣一阵,脸猝然红了。狄一兮瞧他会过意来也懒得再管,直把人朝自己这边拖过,一面做势抡圆胳膊驱赶那饶舌货:“滚滚滚!我又没死,明明在你面前站着喘气呢,竟然还敢教坏他……”
奇怪的气氛里两人一起离开货栈,进入车厢坐稳後沈雁宾不由又回忆唐勤的一番话。没想唐门弟子居然当着狄一兮的面便提起此等隐私,即便他与後者少小相交,可大喇喇嚷出来也太叫人羞窘。
稍一停,沈雁宾忍不住偷觑狄一兮一眼,不防对方正巧盯着他。沈雁宾咬一咬唇,不觉做出保证:“我以後肯定不会随便问唐勤的。”
狄一兮眼神飘忽,只低低嗯一声。沈雁宾刚欲松懈,脑子里忽然又飘过许久以前的旖旎景象,随後又一个念头蹿上心间:自从去年底在纳怜道突围後,我们是很久没有……没有那个了,如今都四五个月过去了……
欸,不行!这次出门是为任务,怎麽可以脑子里装下这事?
沈雁宾冲狄一兮不自然地笑一下,之後再没敢擡眼瞧他。狄一兮当然从那一瞬的眼神照会里揣度到对面正想什麽,便迅速且狼狈地扭开脸。
他们维持这等欲盖弥彰的寂静气氛,直至到达居住的客舍附近,下车之後狄一兮望望犹明的天空:“阿郎,你早起说想上集市挑几样新鲜玩意儿送娘子,这阵还去不?”
这回出来接头,原定由狄一兮僞装胡商,沈雁宾假扮随从。哪晓得他前些日子与萧敬暄对打落得满脸伤痕,只好临时改变计划,两人的身份掉了个个。
沈雁宾的脸色恢复正常,摸了摸穿着始终不大习惯的锦缎夹袍,清清嗓子後接话:“那就……走走吧。”
哪怕无头苍蝇似地瞎转悠半天,总比回到客房後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尴尬下去好。
他们各怀心事,走得步调都不甚一致,沈雁宾一路几乎没留意街边店铺,一径垂首乱行。但听狄一兮说了句边上那家羊肉毕罗看起来不错丶要不买几个回来,青年匆匆答句可以,但也未因此放慢步伐。
于是等他终于鼓足勇气回头一望,道边诸多行色匆匆的路人,独不见狄一兮的面孔。沈雁宾心知是自己太出神,以致二人走散也未察觉,转过身正预备往回行去,附近一阵喧嚷则又令他迅速收回脚步。
左侧一间不大不小的馒首铺,是上回自己与狄一兮在宁寇军驻地内看见的那家。此时里外人头攒动,然而非因生意过好,而是一群妇人扭打在一起,引来衆人围观。更确切地讲,是一名哀哀哭叫的女子给其他七八个岁数相近的同性摁倒在地撕扯踢踹。
被打的那名容貌娟秀,但额角不知是给打伤还是被什麽撞破,汨汨涌血不止,看着狼狈不堪。而她脸上除开这一创口,还有两道挖出来的血路子,另有无数的指痕掐印。一个三十馀岁的壮妇猛地骑上她的身,拖起脸来又一阵左右开弓,口中恚骂不休:“今日可逮住你这好娼妇了,仗着一张脸到处勾引别家汉子,老娘非给你面皮抽烂了!”
挨打女子只是哭泣,似乎求饶的话都无力说两句,手臂徒劳无用地妄图遮挡面孔。与打人壮妇一道来的女伴一口唾沫直啐她脸上,尖声嘲笑:“呸,少拿勾人儿那套对付咱姐们儿!好个狐媚子,一年间整条街的男人居然给你睡个遍,今儿非得连衣裳带下面全给你撕烂喽,瞧瞧谁还看得上你这骚货!”
七八悍妇一拥而上,扯衣裳丶拽下裈丶揪头发丶打耳光,个个手上不闲。挨打女子叫喊愈发凄厉,奈何周边衆百姓嬉笑的有,冷眼的有,偏是无一人出手劝阻。唯见最开始被吓得缩在馒首铺屋檐下丶一直发抖的两名六七岁上下丶衣衫褴褛的男童,一齐哭喊着扑去拉拽那群殴打正酣的妇人们,嘴里不停悲声:“莫欺负我娘!莫欺负我娘!”
打人者气性正烈,见孩童拉扯非但不停手,反一记耳刮子将人抽得一个趔趄:“小杂种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打死!”
孩子们人小力弱,哪经得起这不留半分力的抽打,一先一後摔倒在地,又大声嚎哭起来。沈雁宾心里顿时燃起一簇火,一阵冲动後倏然踏出一步,大喊道:“不许打……”
胳膊上陡地传来一股拉拽之力,沈雁宾诧异回头,馒首铺老板娘面上神色极不赞成:“郎君,我瞧着您脸生,大约是外乡人,这种腌臜事莫费精神管它。”
沈雁宾脑子里思虑电转,虽觉定有缘故,但这场面着实太欺负人,他迟疑着问:“敢问娘子,她们这到底是……”
老板娘鼻孔里重重哼一声,目光不屑:“那被打的家里男人死一年多了,熬不住日子艰难,到处和有妇之夫勾搭讨钱粮。”
她看锦衣青年容色错愕,放言越发无拘:“您可晓得,她这一年里搭上手的有妇之夫少说都二三十了,又白拿别人的家资粮食,不知惹多少对夫妻失和吵闹!呵,这□□如何不该挨打,我觉着打死了才妙!”
老板娘言罢,本当面前的郎君了解事情由来,自然会明辨是非。但青年面上毫无义愤及轻蔑,反倒眉心紧蹙,甚至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痛楚。
沈雁宾喉头上一阵子发紧,声调不由发起颤:“虽说失去丈夫,可……可她的其他家人呢?再怎样也是孤儿寡母,亲友总该周济帮忙……”
老板娘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不解,不过还是照实说:“这贱货不是本地人,是个兵户,男人一直在青海神威军里,结果前年神威军被吐蕃杀得全军覆没。她虽失了丈夫依靠,好歹还留下几亩薄田和一座小院傍身。谁叫那猪脑子又糊涂透顶,蠢到被熟人哄着顺顺当当地签了契约,骗走田地房産转卖,结果闹到如今的山穷水尽。後头打算带两孩子回老家又没钱,偏她还生得两分姿色,被男人拿着衣食稍微勾引,就自甘堕落起来。”
“自甘堕落……”
一刹那间的感触,令全身的血流在激湍,沈雁宾喃喃着这句话,回忆起十四岁目睹的与母亲相关那一幕。曾经的自己满心都是愤怒与厌弃,如今的自己却满心都是悲哀与怜悯。
战火纷飞,朝廷连粮饷都发放异常艰难,抚恤更是想都别想。家中的顶梁柱骤然撒手人寰,乱世之中一名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幼儿,究竟能凭借什麽过活?即便她一时愚笨,使得微薄的傍身家资统统被人骗取,到底罪不至遭遇这等深重的羞辱折磨。
“平民百姓乱世里朝不保夕,为活下去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世上多少人才是刀俎,又有多少人只能沦为鱼肉,如果有别的选择,谁会愿意如此?”
眼前的一幕,忽然使得沈雁宾回忆起狄一兮说过的这几句话来。
要求每一个普通人必须坚毅勇敢丶智慧超群,原本就极不现实,也过于苛刻。扪心自问的话,又有几个可以一口认定自己已强大到心意如铁丶无可撼动的?
几名悍妇已把眼里的罪人外衣撕剥下来,又开始揪扯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的小衣,只怕再过须臾,她就落得被迫当街赤身露体的下场。已有那登徒子吹着口哨,嬉笑催促:“快点呗!赶紧让大夥都看看这具身子到底妙在哪里!”
叫骂最高声的妇人又冲那女子脸上吐一口浓痰,抓紧衣领正预备撕开,斜刺里闪电般伸出一只手,锁住她的腕子。妇人一愣,不觉大力一挣,未料那人五指竟似铁箍死硬,根本纹丝不动。
几个捶打的看事态不对,纷纷停手看是哪路人敢出来碍事,原是一名衣着富贵的俊秀青年。手腕生疼的妇人迟疑半晌,到底振声喝问:“你谁啊!干嘛的!”
沈雁宾盯她一阵,淡淡道:“那娘子哪怕行举失当,你们打的这一顿也教训得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的语声并不高,却不知何故弥漫着一丝冰冷的威压,左边一壮妇不知对方来历,用语倒小心:“郎君,这娼妇不知检点,咱姐们儿收拾她算为民除害。您何必劳神来管,倒污了自己的眼。”
“我非道这娘子无错,但你们将人折腾到这般模样,着实过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