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能够更了解他,也更了解你,甚至卡斯特。”弗莱门话音里带着落寞,“你们都当过领导,我没有,所以我并不能真正地认识到某些或离奇或平淡的事件背后,到底藏有怎样一层意义。有时候我说我懂了,内里其实还是晕的。我讨厌这种感受,就好像被隔绝在外了一样。”
“你呀……”普莱森特欲言又止,到底只是苦笑了一下,同意在日后工作的时候把他带在身旁。
他做出了让步,弗莱门见好就收,再没有别的请求。况且他也晓得,心态是学不来的,他不过是想用这种愚笨的方式一点点地向着普莱森特靠近,以期在未来某个瞬间,他能领会到他们所肩负的到底何等重量。
一天,新的战报传来,普莱森特小声地读着。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普莱森特的记性相当优越,文件读一遍也就记住了,不需要后面再花时间翻阅。
弗莱门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几个熟悉的名字。他猛地睁眼,焦急地恳请普莱森特把战报给他看看。
“嗯?没问题。”普莱森特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屏幕让了一半出来。
弗莱门凑过去,两行黑色的字落入他眼底。那一瞬间,他几乎止住了呼吸。声音在远去,变成模糊的噪点,他手指着那些小字,目光随着指尖缓缓地挪移,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认清那些字符的内涵。
“阿普、欧凯、卢斯……在一次反击中……战死……身份所系……”
他读不下去了。
普莱森特静静地看他流泪。弗莱门就连哭泣都是无声息的。他盯着战报看,又感觉什么也没看进去。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些旧友的名字过分晃眼,甚至到了眩目的程度。他仿佛坠入了冰窟,手脚发凉,血液也完全凝固。死亡笼罩在他心口,世界在到达零度时静止。所有的扰动都消失了。他在天上的深渊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个和他有着一样面貌的男孩呆呆地站着,血从四面八方溅到他手上,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直到整个手掌都变得黏糊。男孩哭了,流了好多眼泪。他从来没真的伤害过谁,但那些血像是长在他手上似的,怎么也冲洗不掉。
从普莱森特那儿得知了情况,迪尔契赶着找上弗莱门,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他承认自己过于着急了,路上,雪狼埋汰他说:“弗莱门又不是玻璃做的,你有这功夫,能不能关注些别的事情,比如,你到底打算怎么进主计算器的控制室?”
“这种东西之后再想也不迟。”前面是岔路,迪尔契放慢速度,左右看了两眼,跟着直觉拐上其中一条,“不晓得他到哪儿去了……普莱森特也真是,他说要散心,真就让他去了。他是不记得德雷森失踪时自己有多不让人放心吗?”
“你们半斤八两。”雪狼说完,在飞扬的尘土里眯缝起眼,打定主意不理他了。
迪尔契在花园的东南处找到了弗莱门。以前,他带弗莱门走过这条小道,离花园中心的亭台不是很远,萨凯茨本来想其中按迷宫的样式修筑一片花墙,结果定案上换成了爬山虎、常春藤一类的攀援灌木。路道两边每隔几十米就设有一条木制的长凳,弗莱门坐在上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日光打在他的脊背上,连着长凳的影子,从地面一直拉到了灌木墙上。
迪尔契心口一酸,走了过去。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弗莱门抬头,看见迪尔契正朝自己走来。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粼粼的金光恰到好处地披在他勇敢的哨兵身上,衬得他好像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
澎湃的情绪自胸口燃起,很快烧透他全身。他喉头发紧,张嘴时冷气进去,像一把锋利的刀,或者一张粗糙的砂纸,磨过他的喉管,丝丝血味渗了出来,他满嘴都是这样的味道。
迪尔契坐在他身边,低声说:“我本来想找你,没找到,就去了普莱森特那边。他都告诉我了。”
弗莱门视线下移,盯着迪尔契的手,看见手背上也长满了老茧,仿佛一块粗糙的树皮。他肤色本来就比弗莱门要深一点,双手的虎口处更是焦黑一片。征战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远不止那些疮疤,他从火光里走过,每一次伤痛都刻进了血骨。
仔细回想他的经历,会发现那是一道扭曲的轨迹。他作为贵族出生,父亲是一方首领,他在城堡里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并觉醒成为时代里最强大的哨兵。因为憧憬东方,他远走他乡,既结识了情同手足一生的密友,也撞上了前所未有的战争。这些事迹变为历史,也构成他的人生的部分。他热烈过也沉寂过,此后再无新鲜事能照进他眼底,对即将到来的崭新时代而言,他就是触手可及的太阳。
弗莱门觉着自己太过分了点。
迪尔契在为他的向导担心,他不擅长安慰,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他消化那些复杂的思绪。
“普莱森特给我说的时候,我也没多意外。我也不是不懂,都打起来了嘛,再说我又没提过在瑞斯坦我都认识谁,他们的特征又都是什么——我知道的,只是……”弗莱门垂着眼,为一个“只是”卡壳半天。他的内心百感交集,无数种感情交迭在一起,仿佛乱了线的织锦。缇娅还好吗?里维拉还好吗?发生了这种事,以后缇娅会怎么想他?
“迪尔契,你杀过多少人?”
迪尔契默然片刻,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很多。”他给了个相当笼统的回答,“我亲手杀的,至少有一个镇子那么多,还有更多的,是像你那几个朋友。我没有杀他们,也不想杀他们,但他们还因为我被杀死了……我,也没了很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