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渝很少在深夜独自驾车,上次还是她一气之下回广州。华兰送给她的黑色战马驾驶起来丝滑流畅,动力十足,就如此刻她的决心。
她没回家。她太熟悉华兰了,三四年的朝夕相处已然把十年缺失都补齐。
华兰是本应该活在郊野的猛虎,结果却深陷在动物园。动物园里天敌友邻、百种生态,她非要在这挖个坑、搭个窝,死死守着幼崽不肯放她走。
她不肯出去,也不让崽出去。华兰日复一日地沉浸在过往的泥潭里,把一团虚化的受苦受难记套用在温子渝身上。她觉得自己吃过的苦,温子渝在外面势必也得吃一遭,她宁愿把她困在动物园也不愿让她回归山林荒野。
温子渝一想到这个比喻忍不住笑出声。她奔驰在通往美迪集团的高架桥上,夜色里的路面黑黢黢的,像一条未知的河通往任意之地。
“妈,我在你楼下等你。”
电话接通后,温子渝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今天是小老虎放归山林的日子,少不得看谁更拿势。
华兰从寒冷的重庆冬季醒来,只觉得额头发烫、喉咙干疼。
小张早已下班,华兰起身去更衣室里换了套轻便衣服。一下午的会开得脑子嗡嗡的,不到半夜根本静不下来看报告、批文件。
乘电梯到了地库,她又猛然想到温子渝还在外面,只好折回来步行到园区大门。保安看见她走路出来异常惊讶,赶紧从亭子里跑出来问:“华总,您要打车吗?”
“不用,你忙你的。”
华兰在偌大的跨国集团承担大中华区的总经理职务,恨不得日理万机。她被这种节奏和生活带进了无限循环的世界,每天醒来一大堆事务要处理,但她乐在其中。
真的吗?华兰问过自己。她喜欢掌控的感觉,控制是件很美妙的事。一切事物尽在掌握,从容地预判、安排、收获,这种感觉像不尽的养分滋润着她。
她恨透了失控的人生。失去工作,失去爱人,失去美好的家庭,失去女儿,她恨死了。
所以再也不允许失去,也不允许失控。
“你没回广州?”华兰敲敲车窗,看见女儿并没好气,丝毫不顾及先骗人的是她。
温子渝眼圈一红,赶紧从车里下来:“我在等你,妈妈。”
四目相对,两人已足足有半年没好好说话。每次见面都是鸡飞狗跳、短兵相接。
温子渝先扑上来狠狠地抱住她:“我想你了,妈。”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还好华兰没穿套装,不然挺括的垫肩都要扎她一脸褶子。
小猫一哭,老虎就会心软。不过此时老虎也要装,她还有大事要驳回,怎么可能被小小眼泪拿捏。
“行了,像什么话!”华兰揭开她,“进去说。”
保安早已把侧门刷开,华兰拉着女儿走进园区里的花池边。
“坐下。”华兰把包在长椅上一放,浅驼色的爱马仕花园里装了几沓文件。
“妈,你好凶,你不要凶我。”温子渝慢吞吞地说,轻轻打了她胳膊一下,“干嘛每次都这样。”
“不要动手动脚。我很累,你快点讲。”华兰心里一动,把毛茸茸的猫爪撩开。
温子渝低着头不说话,不知是在酝酿还是单纯赌气。
华兰见状先开金口:“我知道你恨死我,随你便。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不想回家就永远别回。”
温子渝突然抬头,小声嗫嚅:“妈,你跟我说说爸爸好吗?”
华兰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焦躁,像喝了一瓶江津烧酒似的眩晕。她定了定神硬撑着说:“回家问你爸,问我干嘛!”
“不是,”温子渝不敢直视华兰,轻轻用鞋底摩擦着草地,“不是这个爸爸,是是我”
“温子渝!你到底有事没事?”华兰盯着她气得发抖,立刻要起身。
温子渝蹲下去一把拖住她:“不要,妈你别走!妈,你跟我说说,我想听,行吗?”
“我长这么大了,我有权利知道爸爸是什么人,我想知道。”
“你从来都不说,一问就生气。外婆也不说,只有我不知道。我又不能去问老爸,他会难过。”
炎热的夏夜,华兰被女儿和露水冻在原地。她心里突然陷落一角,刚才办公室里的寒气从骨头缝里渐渐散出来,融化在湿热的潮气里。
“你肯定很爱他,你把他保护的很好。”温子渝依旧慢吞吞的,只要面对华兰她就会自动失去保护机制,变成一只软乎乎的小猫,“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想知道你为什么爱他。”
“他是。”华兰突然开口。
“他叫张许成,许愿的许,成功的成。”她眼眶发热忍着一道洪流,丝毫不敢松懈。
温子渝若有所思,“怪不得我姓张。”
华兰瞪了她一眼:“我生你的那一年,他去世了。”
温子渝猛然抬头,眼圈里泛着红:“怎么怎么这样?”
“为什么?”她对这个名字几乎没有感情,但她看见华兰强忍着眼泪,她很难受。
“那年洪水死了很多人,他从军区调去参加抢险救灾,也死在洪水里。”华兰含泪哽咽,闭眼时晶莹的泪滴滚下来跳进草丛里。
“妈,”温子渝走过去抱着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好了妈妈,我不问了。”
“他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你,他就是他做了自己要做的事。”华兰声音颤抖夹杂着哭腔,“如果他还在,他肯定会很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了妈。”温子渝也跟着哭出声,眼泪不停地滚落在华兰的背上,把她名贵的衬衫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