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怨憎会(一)
君不封不动声色地混迹了一日,连在晏宁面前都没有透露出他的丝毫无知。
交谈中错落的碎片足以拼凑出与这位“萦姑娘”的因果,他说不清她为何消失,更理不清自己何以将她忘却。
就像是初次在巴陵清醒,他的过往与未来都是一片空茫,心里只有空落落的沮丧,不知自己应落在何方。
回到家中,他率先冲进柴房,回过神来,已经自觉操持起两人份的饭食。端着备好的餐食来到主厅,屋里空无一人。他下意识要去卧房唤人,才张开口,他就又陷入了混沌。
他究竟是要唤谁呢?
卧房依然保持着白日他离开时的状态,泛着淡淡的幽香。
君不封眼睛发涩,一下难受得睁不开眼。他颤抖着擡起头,竭力抑制住这没来由的悲哀,不肯让泪轻易往下落。
调整好情绪,君不封回到主厅,默默落座。
这日的晚餐是他精心设计过的,五香糕丶广寒糕丶茭白鲊丶螃蟹羹。螃蟹是当地的品种,他依稀记得有谁偏爱吃蟹。他精挑细选许久,挑回的螃蟹各个膏肥黄满。作为主食的糕点虽更受女子喜爱,但也口感弹牙,滋味甚佳。这顿晚餐堪称丰盛可口,可再好吃的食物,若无人陪伴,也食难下咽。
悲哀的心绪难以排遣,他只能借酒消愁。
家里的地窖藏有米酒,不知不觉已堆了半屋,君不封看到窖中私藏,陡然一惊。复杂的思绪一闪而过,他又没能抓住灵光,只能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地窖。窖中的每一坛酒按酿造时间分好,上面都贴了龙飞凤舞的字符,旁边配以惟妙惟肖的小人画,足以让君不封分辨就中蕴藏的谷物。而这字符他虽一字不识,亦能看出上面的笔迹灵动飘逸,是难能的潇洒气派。
这也是那位萦姑娘的手笔吗?
他随意取了一小壶酒,由樱花酿成。
樱花酿入口的那一瞬,似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虚虚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肩颈变得很沉。他能听到女孩欢快的笑声,亦能隐约闻到花朵的香气。
循声寻人,周身空空如也。
君不封若有所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妄图找回那片刻的温存。
一时不察,瓷杯落地,酒水四溅。
明明是与以往别无二致的脱力,他的双膝却变得很软,竟有股下跪的冲动,仿佛只有将自己嗑到头破血流,那在暗处注视自己的眼睛才能原谅他的过错。
君不封呆呆地看着手掌上的伤口,突然想起什麽,待恢复知觉,忙从杂物柜里摸出药膏,依着记忆里的工序涂抹按摩。
疼痛的症状渐缓,不知不觉间,涕泪糊了一脸。
他强压下心内愈发膨胀的不安,仔细盘查卧房。
在他的衣柜深处,有一件破旧的大褂,内里的隐藏口袋盛着他瘠薄的积蓄。如今,口袋里塞着远超出他认知的大把银票铜钱,而他本来空荡的衣柜则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填满,足以应对未来的十数个四季轮回。
在衣柜的最角落,君不封摸到了那与他一并来到巴陵的木鸟。木料已经很老了,开裂的断口无数,木鸟已经不复从前的稚嫩可爱,反而扭曲可怖。
他笑,却也在哭。
难耐的苦痛几欲将他吞没,君不封还是什麽都想不起来,只是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唤他,找,去找她!于是他不再顾及周遭,单是涌上街头,于夜色中焦迫地抓住每一个过路的居民,问:解萦在哪儿?
他跌跌撞撞寻了半城,没人知晓解萦的踪迹。待寻去医馆,已是夜半时分。
晏宁的反应与他人一致,同是一问三不知。
君不封遂不在城内浪费时间,转而出城去寻。他不舍昼夜,风雨无阻地找了解萦七日,如果不是回乡探亲的司徒清发现他因高烧昏倒在官道上,也许君不封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路边。
医治君不封的时间久了,他的身体情况,晏宁心知肚明。君不封看似身体强健,可每次发烧都在横跨生死门。此次事发突然,他又心受重创,不见得能挨得住这一关。而君不封的反应也与寻常不同。他于昏迷中不断躲闪哭泣,间或吐露琐碎的字眼,都是卑贱至极的哀求。这让晏宁想到对方犯疯癫之症时的情况。当时他在一旁听着,心里就落了不忍,如今的情形,竟比那时还要惨烈。
君不封来询问解萦的下落时,晏宁没同他说实话。
其实,解萦消失的那一晚,他和解萦有见过面。
师兄妹的交谈很简短,解萦把自己备好的东西尽数交给他,委托他在合适的时机移交君不封。晏宁粗略扫了扫解萦带来的物件,里面有银票,有信件,有丹药,有医书,甚至还有份古旧的地契。她深夜前来,行色匆匆,一下甩出如此重的手笔,不像是告别,倒像是托孤。
见他心存疑窦,拒而不接,女孩始终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说自己憋了许久,终于可以和一个合适的人分享她与大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