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故知(四)
推门而进,君不封率先望向解萦所在的方向,只见小丫头半边身体埋入被褥,镇定自若地稳坐床头,并无大碍。留意到他的出现,她有些惊讶,两人四目相对,解萦甚至颇不自在地偏过了头,是他熟悉的心里有鬼。君不封大致清楚解萦的心结,姑且放了心,这才将注意力偏移到屋里另外两人身上,瞬时皱了眉。
燕云坐在夫妇习惯夜话的桌前,对面跪着林声竹。老友拿来的橘子滚在地上,他完好无损的半边脸颊肿得老高,神色是非同一般的迷茫。
君不封忍了一路的怒气轰然爆发,险些同燕云当场动起手,叫骂声哽在喉头,他痛苦地忍了又忍,原地平喘了一会儿,才去扶林声竹起身。
见他出现,林声竹无神的眼里多了些许灵光,他认出了他,却黯然地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君不封嘴里发苦,脊背下意识佝偻起来,向始作俑者作揖,轻声恳求道:“燕女侠,我们兄弟在外聊家常,是我给了他些许蔬果,他心里装着你,这才冒昧给你送来。他纵有千错万错,但真没想打扰你和阿萦的雅兴……就饶了他这回吧。”
“你这大个儿。”燕云娇声笑道,“我们萦丫头龙潭虎xue地追了你好些年,你不管什麽情啊爱啊的回应都给得一塌糊涂,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在轮到你给林声竹求饶了,倒是条理分明,熟门熟路……很会给你们男人找借口嘛。”
君不封苦笑着嗯了一声,还是讨好地拱拱手,没作答。燕云对他和解萦的关系心知肚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被解萦豢养凌辱的底细,甚至干脆参与筑够了那暗河之下的血腥。君不封自不指望她能在小丫头面前尊重自己。和小妖女相伴数年,君不封也大概摸清了她们这类女人的脾性,他就像是块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而她们也最拿他这种人没办法,因为什麽折磨都摧毁改变不了他,他只会沉默地选择自己唯一认定的答案。
君不封一直摆着副请求的姿态,若长久不给回应,便是拂了解萦的面子。燕云挑着眉看解萦,表情很夸张,解萦无奈地耸耸肩,脸上顽劣之色尽显。她并不准备解围,只是作壁上观,饶有兴味地观摩两位至亲斗法。
眼见解萦这边是指望不上了,燕云莞尔,在原地默念了一个口诀,像是有什麽威压在林声竹头上轰得炸开,不等君不封搀扶,林声竹已经自动起了身,把滚落在地的橘子捡回来,像尊偶人似的乖乖坐在燕云身边。燕云擦了擦橘子,主动扒开,自己拿了大多半,剩下的一小半落在林声竹手里,他姿态僵硬地拿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燕云看他好笑,便把他手中的橘子掰开,一瓣瓣地喂给他吃。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属于情人般的亲昵,倒更像是随手投喂路边的动物,起码君不封很熟悉这个姿态——他就是这麽喂狗喂鸟的。
君不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对男女的表演,心头疑惑四起。而解萦同样失神地望着,喃喃道:“神乎其神。”
君不封不动声色地晃到解萦身边,替她掩掩被角,捂捂手,又给她输送了一股强劲温暖的内力。床头放着他为她精心准备的水果,挑拣了半天,他也拿了个饱满的橘子,掰开後一瓣一瓣地往解萦嘴里喂。
君不封自进屋後,情绪一直压抑得很好,但解萦已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他待故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赤诚,友情并没有因为昔年的背叛与龃龉有丝毫磨损。燕云当面羞辱林声竹,故人无知无觉,心痛的还是他。林声竹如今的卑贱处境与解萦脱不开干系,燕云此前的来信中没有提及林声竹的下落,如果事先知道这趟前来的人有林声竹,只怕她也要掂量掂量,要以怎样的方式来迎接二人,而不是就这麽简简单单地派大哥去接人。
以两人目前的关系,她自不用担心大哥会和燕云大打出手,也不会担心大哥目睹了林声竹如今的处境,就和她心生龃龉——他早知道她是什麽货色。她只是心疼他的难堪和苦痛,她到底逼着他直视了两人之间的另一重隔阂,而因为她的缘故,他必须逼着自己狠下心,漠视自己的另一份煎熬。
君不封的目光在林声竹身上稍微停留一会儿,解萦就能听到他无言的叹息。她同样捡了个饱满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剥开,有点讨好地给他喂了数瓣,君不封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被她喂得腮帮鼓鼓。解萦确信爱人的注意力全都转回了自己身上,稍微放了点心,却听他含混地问道:“刚才你说什麽神乎其神?”
解萦一瞬卡了壳。犹疑了片刻,她硬着头皮答道:“我只知道,这是燕云姐姐新研究出的技法。”她字句斟酌,谨小慎微地观察君不封的脸色。
君不封当然嗅到了解萦的反常,他有些怅然地揉揉她的脑袋,示意自己没那麽容易动怒,随即伸出手,呼吸沉重地将爱人揽在怀里,叹息。
燕云抓着桌上的蜜饯围观他们两公婆亲昵,笑而不语。
“是灵犀引。”
沉默了片刻,最终为他解惑的人,居然是林声竹。
林声竹的声音刻板僵硬,联想到此前的异象,君不封当下即知,这是燕云借友人之口,在向他解释。
燕云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媚声道:“刚才我便是在向妹子展示这一技法,这蠢道士和我待得久了,知道我的脾性,自然不敢拂我的兴致。要我说,来扫兴的那个人是你才对。不过你一向紧要这丫头,这一回,姑且算是不知者不怪。”
君不封挑眉,奚落道:“这麽说,我还得谢谢你的不见怪了?”
“这是自然。”燕云笑着拍拍手,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息竟在一瞬之间荡然无存。
林声竹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又给燕云的茶杯续满。而君不封抚着解萦冰凉的手,嗅着她头上的迷醉幽香,还在搜寻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试图探探这“灵犀引”的来龙去脉。“灵犀引”的名头,他隐约有听过,犹记得是苗疆傀儡术的一种,是蛊术中尤为高阶的技法。苗疆蛊术精妙绝伦,奈何庄的天机散人只习得皮毛,便将中原的江湖人折磨的苦不堪言,君不封与奈何庄缠斗多年,不知着了多少蛊毒的道,但这傀儡术是一直无从得见,而林声竹的情况俨然比君不封所了解的傀儡术复杂,燕云还有一身东瀛秘术的本领,只怕也没少在挚友身上做文章。
“刚才话说到哪儿去了?”燕云喝着热茶,肆无忌惮地摸着林声竹的胸腹,林声竹还是两眼无神,没什麽表示。察觉到屋里有人怒从心起,燕云拾了数枚瓜子,无言地笑起来,“也就是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们俩有要务在身,九死一生。不然,我怎麽都是要来巴陵,凑你这热闹的。好不容易赶上一次入赘婚,听说你这大个儿还操办得有声有色。这也就是你名草有主了,不然我高低得给你扒了,看看我们萦丫头给你身上印了些什麽好东西。”
被别人赏鉴解萦拓在自己身上的印记,于君不封而言,是难能的荣耀。他知道燕云不怀好意,但还是挑着眉解了自己的半边衣袍,露出了胸前的青鸟,背後的落花。他的动作大方,举手投足都是对自己这番印记的全然自豪。
见他此举,燕云眼里竟隐隐有泪,她摩挲着手腕上的慑心铃,像是在缅怀什麽,随即煞有其事地将杯中的茶水洒落在地,正色道:“你们的婚宴我虽未到场,但你的誓言,我有托人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你若有违此誓,辜负解萦,莫说神明饶不饶你,上天入海,我先第一个收拾你。”
君不封与燕云相处不多,也看不上对方的行事作风,但这句话里蕴藏的情意,他听得出来。
他敛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两人交换了无声的契约,周遭的气氛似乎又松动了些。
君不封摩挲着解萦的秀发,尽可能使自己语气轻快地问道:“我有个疑惑。当年你们亲手戳穿了声竹的琵琶骨,我也听着你采阴补阳……吸了他的全部内力。刚才我探了一探,他确实内息全无,按说他早已是一介废人,又怎麽去和你完成什麽要务?”
燕云闪烁地笑了笑,似有些不怀好意。她随意地拍拍手,林声竹当即停止了自己喝茶的动作,反而神情痛苦地爬到他们夫妇面前,惊得君不封赶紧将解萦护在身後。只见老友熟练地解着衣扣,俨然要在他们面前袒露身体。君不封知道屋里的两个女人都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要去堵解萦的眼睛,解萦根本不管他,咯咯乱笑,瞅了个空当便要看。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她倒吸一口气,和君不封一样沉默下去。
林声竹的道袍破旧宽松,外加这一路都有些痴傻,君不封乍看不出什麽差池,待除去衣袍,才明白下面的别有洞天。龟甲似的麻绳紧紧束缚着他的皮肉,间或显出青紫的勒痕,身上更是惨不忍睹。他的琵琶骨两端各穿着细细的锁链,胸前被解萦强行打孔的地方干脆悬起了白银制的胸链,上面依然悬着红玛瑙。他的小腹被烙上了霓裳阁的门徽,那活儿同样也被打了环,胸链与铜环相连,时刻牵引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与他的周身疮疤相比,这样的奇耻大辱,甚至已经算是单调的装饰了。用最通俗的话讲,老友衣袍里的肌肤,已然没有一块好肉,到处都是被蛇蚁虫豸啃食过的痕迹。细小的伤疤也许会逐渐愈合,但他整个人的肌肤也再不会恢复如初。
解萦清楚林声竹是很“有料”的,此前和燕云的通讯,也多是燕云的单方面残虐对方,他并没有沦落到这一步。
她心惊胆战地转过头,只见君不封脸色不变,只是呼吸声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