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念恩(二)
“奈何庄的女子若要离开组织,大多是为了男人,天机散人宣称‘爱情价更高’,可以卖她们一个便宜,只需在自己服下‘梦幻泡影’後给心仪的男子下毒,将己身的疼痛加倍转嫁到对方身上,便可不需要其他任何考验,直接离开组织。‘梦幻泡影’毒性猛烈,中毒者终身如在刀刃上行走,你能想象加倍的痛苦是如何?这麽多年,没有一个女人这样做过,包括解萦的娘。当然,也许真有人试过,但天机散人不会告诉她们阴影的另一面,若非这男子对你一往情深,你俩未及心意相通,代价便是在三天内互为心障,毒发疯癫,自相残杀而亡。”
燕云的解释依稀在他耳边回响,君不封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与解萦谈起,斟酌了片刻,他轻笑道:“横竖这事平常也碍不到我什麽,真有应急的时候,大哥身强力壮,总好过你体虚,能帮你分担些苦痛,总是好的。”
“我不需要你分担。”解萦有气无力地应道,从身後默默拥住他,冰凉的吻落到他赤裸的脊背上,她能听到自己的叹息。
话头似乎只能到此为止了,这是君不封会做出的选择,一如他在塔城时默不作声的牺牲。这事换回自己,如果大哥的情况真的无药可救,解萦也巴不得他的病痛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百倍,千倍,万倍,她都愿意替他承担。她与他心意相通,他的选择,她都懂,她自然不会责怪他不听话,她只是心疼。
见惯了在鬼门关上徘徊的産妇,解萦当然明白生育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麽,只是她习惯把自己不愿设想的血腥隔膜在日常之外。尚未触及大哥时,身下的疼痛已经折磨得她心神涣散,而後疼痛就这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先是奇怪,以为是心理原因作祟,不想竟是大哥在默默承担。他像个铁人一样全程支撑着自己,沉默着将苦痛内化,全场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窒息般的反常,包括她。
“现在……还疼吗?”她抚着他平坦的小腹,颤声问。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掌心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他摇摇头,复又笑起来:“我这边只是有痛感,伤害还是切真发生在你身上,大哥反倒庆幸能替你分忧。现在我只觉得自己以前太混账,居然大言不惭地劝你成亲生子。我把你养到大,又怎麽可能想让你吃生育这种苦呢?阿萦……大哥只是想,你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一直做你想做的事。可我只是个没读过诗书的乞丐,只要是世俗觉得好的东西,我就要把它们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人们说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该做的事,我便要求你也这样,但你本不必按这种模子成长的。有局限的反而是我。我……”
解萦堵住了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说。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黯然地笑起来,将她拥入怀中,默默凝望熟睡的婴儿。
“说了这麽多。”解萦小声道,“你还没告诉我,这次的这个把戏叫什麽?你让燕云姐给你下了蛊毒?”
君不封摇摇头:“不算蛊毒,但也是一种蛊术。燕云说,这叫缠魂引。”
“缠魂引……缠魂丝?”她的声音立刻尖了起来,又小心压下去,“这不是让人翻肠倒肚,心肺俱裂的剧毒吗,她怎麽能给你服用这个,你,你怎麽也敢吃下去!”
“如果能让你脱险,别说是缠魂丝,就是断肠草,大哥也能喝十壶,但这回真不是蛊毒,这俩啊,只是名字相撞。”他蹙着眉,竭力回想着燕云的叙述,坑坑巴巴地解释道,“燕云说什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千丝万缕的线。杀手们的古训讲,真正杀一个人,不单是要夺取他的生命,更要斩断他与别人相连的线,唯有和世俗的关系彻底断了,这人才算真的死了。而蛊虫约等于一种无形的媒介……”
“你与他人是怎样的关系,它就能为你搭建怎样的一条线?”
他揉揉她的脑袋:“不愧是我们小丫头,博闻强识,一猜就中。”
解萦骄矜地哼了哼,百感交集地握住他。
她是好学的性子,自打察觉到自己在傀儡术上的涉猎寥寥,闲来无事时,总要拉着燕云打听。苗疆傀儡术种类繁多,技艺精妙,其中以牵丝引最为常见,甚至干脆就是苗疆傀儡术在中原的唯一代言。而其他分支,则各凭机缘,最终术法完全取决于蛊师与中蛊者之间的关系深浅。
灵犀引之所以小有名气,便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固然隔着一层无从翻越的高山,但也总会有人打通羊肠小道,切实地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神通,能练成此术者,当世寥寥无几。
燕云和林声竹如何打通就中关卡,解萦打听许久,不得其法。而这缠魂引,她亦是第一次听说。她有预感,即便自己写信给燕云,对方也不会回答,何况现在她在执行机密要务,早就与他们断了联系。
回想着燕云到访後君不封的情况,解萦翻来覆去检阅了记忆数次,均没有什麽反常之处。燕云毕竟是她最亲近的娘家人,横竖不会害大哥,眼见君不封这边问不出什麽所以然,解萦暂且放下心中的隐忧,噘着嘴,抱着他的臂膀撒娇:“大哥,不说这个了,折腾一天,身上都沤了,烧一点水给我擦擦身体,好不好?”
“坐月子是不能洗澡的。”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不管,罚你和我一起,我这边是沤了,你简直是馊了。”
“真的假的?”君不封心虚地嗅了嗅自己,没闻出什麽特别的味道。他在解萦昏迷後便换上了一身新衣,生怕女孩看出来什麽端倪。但他还是低估了她的敏锐,以为自己能在兵荒马乱的生産中轻易瞒过她。
她又在晃着他的臂膀,眨着眼睛哀哀叫唤了,看她这副模样,他总会心软。其实热水早就在柴房备好,以应不时之需。简单质朴的年夜饭,他也有做,等着解萦苏醒,迎接他们一家三口的小团圆。
他点点她的鼻尖,正色嘱咐道:“那我们说好,澡可以替你洗,但不能沾伤口。饭必须好好吃,但不能借着辞旧迎新,偷偷喝大哥的酒。能答应吗?”
解萦点头如捣蒜,嘴里像沾了蜜似的将他夸了又夸。君不封被她夸得脸红,和她拉了鈎,又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叹息一声,起身出门。
解萦看他走步的身形,确是受重创一般的吃力,大哥的情况,实际远没有他讲得那麽轻松。
她的心又在密密麻麻地疼了。
不知不觉间,大哥又替她遭了一重罪。
上一次,他救她的命,这一回,他忍她的痛。
想到近在咫尺的未来,突然的痛苦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烧穿。
大哥每次都在以近乎搏命的姿态为她撕出一个未来,而她呢,她不管不顾地创造了一个注定丧母的小生命,自作主张地要把孩子丢给大哥养。
她走之後,他和孩子该怎麽办?
她不愿去设想这个惨淡的画面,稍有触及,整个人就是难言的痛苦。
而他远比她想象的平静,像是一了就想好了自己的终局,男人古井无波地凝望那个幼小的生命,面上毫无波澜。
更不祥的未来有了依稀的眉目,她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幻境却越来越清晰。君不封端着水盆推门而进时,只见解萦抓着床褥,泣不成声。她的一颗心完全被悲哀占据,本来已经苍白至极的脸色,更显得愁眉不展,黯淡之至。
比起早先几个月的手足无措,君不封已不再如往常那般心慌意乱。他忍着心疼,主动凑到她身边,好声好气地要为她擦拭身体,又让她帮自己的忙。考虑到解萦的身体状况,他不等她答复,擦拭的动作干净利落,很快为她换上了一件洁净的新亵衣。随即他迅速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解萦果然没办法再沉溺于突来的悲戚之中,他的身体就是吸引她眼球的资本。最近这段时日,解萦缠绵病榻,君不封虽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两人火热的夫妻夜话也就此告吹,她有一段时日没有好好品尝过他。
很快,解萦收起了她的悲哀,她根本无从控制自己对眼前这具健壮精实躯体的迷恋。她咬着唇,拿着小毛巾,双目迷离,为他认真擦拭。君不封默默享受着她偶发的照料,看着胸前的这个小小女人,想起了那个比现在更矮一些的小姑娘。
他百感交集地笑出了声:“上一回你为我擦拭身体的时候,情况可没有现在这麽融洽。”
“是啊。”解萦思绪放空,也随着他一同跌入了逐渐斑驳的过往。那时,大哥的身上还不似现在这般伤痕累累。走马般的画面滑向了他被迫受辱的那一瞬,解萦匆匆按了停止,窒息一般的痛苦如潮水般席卷了她,低下头缓了片刻,再度擡起头,她双眼隐隐有泪,却无不坚定地念道:“这回,我不会再让你挨饿了。大哥,我们吃年夜饭。”
解萦突如其来的分娩打散了君不封原有的计划,两人的这点饭食,他是抱着女儿,见缝插针地做,并没有做出他预想中的营养丰盛,只能勉强算有鸡有鱼。考虑到解萦刚産女,在年夜饭的基础上,他特意炖了滋补的鸡汤,待两人吃饱喝足後,他端着勺给她慢慢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