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情往後便只需做自己。
大晋开元皇帝,永靖五年。
适值春深,蜀地风景怡人。
益州战线後方,涪陵郡城内,官道两侧屋舍俨然,小楼映树,青石砖缝里钻出着各色野花。草木绕宅,繁茂古朴,满地野花点缀在街道旁,与古城相映成景,春意盎然,颇有意趣。
此处郡城据闻是益州最为繁华的几处郡城之一,因去岁战事已歇,又复勃勃生机之象。街道上客栈丶酒肆丶茶坊不在少数,大小买卖的店铺摊贩亦随处可见。
戴着斗笠的一男一女从此条长街一家老字号客栈中行出。
日暮时,又相携行回了此间客栈。
那男的身形俊挺修逸,举手投足桀骜不羁,一面叫人觉得冷肆倨傲,一面叫人觉得幽冷疏离。不敢轻易接近。
女的更是清逸出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举步间从容沉静,叫人看向她时不自觉地静了心丶宁了神。远远一见,满心平和。
又因二人面容皆被斗笠轻纱遮挡住,叫人更为瞩目好奇,引得路人频频侧首。
二人一回客栈,小二便一眼瞧见,立时上前热情相询晚饭。
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止步,侧身面向小二说话:“还是素斋,菜式换一换,别与昨日相重,送到房中。”
“好嘞!素斋不重样~”小二一面应承一面目送着二人上楼回了楼上的上房。“做好了马上给公子夫人送到房中~”
客栈二楼,临窗靠街的那一间上房内。
房门阖上,黑衣男子便取下斗笠随手一扔,稳稳挂到了屏风旁的木桁上。
白衣的女子亦擡手取下了头上斗笠,一头雪发铺陈而下,有几缕散落在了肩头两侧。
南荣枭随手为她将肩头雪发撩至脑後,间隙里俯身侧首,在女子颈侧亲了一下。
端木若华总也习惯不了他随时随地丶不知何时便会突如其来的亲昵亲热之举。
耳廓微烫,轻轻侧首相避,而後行至了屋内的屏风後。
“之前在军中每日都需易容,时间长了脸上不时便痒,幸而刚刚在墨香坊也买到了合适的面具。”南荣枭笑着拿出一片铁皮面具来,伸指在面具上轻弹了一下,听到精铁干净的轻吟声。“不错~还是用的好铁。”
屋中洗脸用的木盆旁,放有小二提前已经打好的清水。
南荣枭从桶中舀出几瓢来倒进盆里,将手中面具细细清洗了。正拿了一旁的布巾擦干,房门便被小二敲响了。
“公子丶夫人,我把饭菜给两位送来了~”
南荣枭戴上面具,拉开房门,疏淡地“嗯”了一声,从店小二手中接过了饭菜。
小二初时未见斗笠,还以为终于能见一见这两位客官的真容,定睛一看,面前的公子竟又戴上了面具。
只得讪讪地将手中装着饭菜的托盘递了上去。“客官您慢用。”
南荣枭阖门,插上门闩,转身将冒着热气的几样小菜和汤饭摆好在桌上。“师父,过来用饭了。”
他习惯性地用袖中银针试了遍毒,未察异样,又将二人所用的碗筷都拿去盆中重新舀出清水来洗过一遍,而後拿来摆好在桌旁。
白衣人从屏风後行出,已然简单洗脸净了手。坐到了黑衣人对面。
二人原本没想在这家客栈多逗留,但他家厨娘的素斋做得实在好吃,南荣枭看见端木若华所食比往日多上两分,便有意换了菜式再尝一日,确定厨艺稳定,明日便花些银子寻到後厨去学一学。
“师父再尝尝这个。”南荣枭舀了一碗鲜笋汤递到女子面前。“春笋鲜嫩,正适合做汤,不知道他家厨子做得好不好吃?”
女子舀了一勺尝罢,诚实地擡头来回看他道:“清脆甘甜,似酿山林清气。”
“那便是好吃了~”南荣枭眉眼之间萦笑,又给她夹了些别的菜。
时日过去得已然太久,二人间相处的细节也悄然t发生着变化,便如这食不言,寝不语。
渐渐便常于饭间话日常琐事,论汤饭菜肴,谈江湖轶闻,念旧友亲朋,絮语温然。
“明日待我与这客栈的厨娘学一学这些素斋的做法,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便啓程回荆州。小舟儿的婚仪不是五月初麽?还馀两月馀,定来得及。”
白衣白发之人听到他口中提及之人,眸光刹时更见柔和,连带眉稍眼角都好似更柔软了几分。回忆着那人的眉眼身形,思及又已三年未见,心绪间涌起波澜。
南荣枭拿出了于墨香坊买来的那幅赤霞樱舞图。
“画得确实传神~”饭菜已然用罢,他起身来一面点评一面将手中画卷翻转,朝向了椅中依然端坐的女子。“师父也再看看呢?”
端木若华依言擡头看向了他手中所执的画卷。
画中赤霞漫于天际,下染林稍,错落林立的血色樱木林中,唯一株粉樱立于林间,在那粉樱旁侧的一株赤樱树下,画有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满头华发,阖目已逝,半身染血,被身後着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抱在怀里,倚于树下,二人四周血色樱花残落,花落如雨,一片凄靡艳绝之色。
回忆如水倒回,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刻五识尽灭後的黑暗虚无。与最终意识消逝时,满心满眼的无力与悲疼。
她不愿他随她而去。
可最後,他还是随她而去了。
只是不曾想到,他二人还有再醒来的那一日。
虽则再度睁开眼,于这人世间醒来,岁月流转,竟已逝去整整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