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往日不同了,身上的长衫并不华贵,就连腰间玉带也成了绦带,祝昭心里突然很不好受,她怔愣了片刻,才向他回礼:“世子。”
她总觉得他该是风光的,一直风光的,一直得偿所愿的,可今日见到,她内心竟然有些酸涩。
“如今不是了。”崔协一如既往温和地笑了笑,“往后我就只是崔协。”
崔协掩饰着眼底的落寞,岔开了话题,他望向身后的一汪水:“四姑娘,我今日是同你道别的,我会沿着潏水水道,一路逆流,直到潇州西山。”
“西山是潏水源起之地,此间寒泉初涌,汇成浩浩沧浪,经由多地,终成润泽大雍的苍生血脉。”祝昭笑眯眯地说,“你此番归溯鸿蒙之初,可掬西山雪水,濯元安尘垢。”
崔协眉眼一下子舒展了起来,低头笑了笑,而后道:“对了四姑娘,你的所有话本我都看过,观你笔锋所至,大多在善恶相报,快意恩仇。”
“好看吗?”祝昭歪头询问。
“酣畅淋漓。”崔协轻轻挑了挑眉,“崔某虽是文字的门外汉,可觉得四小姐的造诣不该停顿于此。”
“说说?”祝昭虚心求教。
“文字大多无用,饥馑难济黎庶,烽燧不抵刀兵,国库空乏不盈。”崔协从善如流。
祝昭探究地望向他。
“文字无用,却能
让人泪流满面。”崔协直面她的目光,语气郑重,“依我拙见,是文字赋予了人悲悯的能力。”
“四姑娘笔下生花,更应该雕琢山河草木之灵秀,众生悲欣之微芒,不必独取恩怨作墨。”崔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希望能听见你震耳欲聋的文字。”
“是我狭隘了。”祝昭闻言顺着他的提议思考,喃喃道,“却忘了天地何其广袤,忘却了笔墨应当温凉,忘却了人间悲喜才是文章寸寸筋骨。”
她突然想到了归芜山上那座残破的祠堂,忍不住唏嘘,若是当时能够有人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那位颜氏女将的事迹,不论褒贬,只要记录下来,她就不会被历史忘却。
崔老先生在回信中告诉她,存在二字,原比真实贵重。
原先她不理解,但此刻,她幡然醒悟。
历史的存在,非为存磐石之固,实为存江流之势,比起真伪不辨地存在于后人记忆中,丢失是一种残忍。
历史的真髓,不在于凿凿言某年某月某日,而在于后世抚卷时,恍见古人灯下捉刀、汗青泣血的精神往来。
尘埃百年后的某一日,仍会有人读着百年前某一日某一人所写的诗词歌赋,抑或是书信奏疏,再或是话本日录,吹乱过百年前书页的风也将会吹向他们,落下在书卷墨字上的日光也将会照向他们。
而这些风啊,光啊,仍能迷了后世这位历史游荡者的眼。
崔老先生说,若必苛求史如明镜无尘,则三代以下无可观之史。
存在之重,恰似泰山虽被云雾遮掩,仍使鲁人知所跪拜,史者,民族心魂之香火也,纵有青烟缭绕,亦胜于冷灰死寂。
纵使墨污其面,血痕终在竹帛。
若全然抹煞,譬如掘坟曝骨,使忠魂无冢可依。
误解尚存辩诬之隙,泯灭则断薪火之途。
祝昭突然极轻地笑了声,再度低头自语道:“史笔如刀,不斩肉身斩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