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几个,或觉尚有几分神韵可追,然越是殚精竭虑地去回想,去刻画,记忆中的面容反倒越似被水浸雾笼,褪色成一片朦胧哀伤的虚影。
他刻得愈多,离真实的母妃反而愈远。
目光扫过小几旁堆积的那些完成品,它们穿着相似的妃嫔服饰,有着雷同的五官轮廓,却个个面目模糊,神情呆滞,宛如一批批失了魂灵的偶人。
他睁开眼,目光最终落回掌心那枚冰凉剔透的白玉耳珰上。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只耳铛,扶着书案直起身子,在木人的耳垂上挨个比了一比。
雕刻了无数木人,刻不回母妃一笑。
坐拥了万里江山,换不回片刻温情。
严惩了昔日仇雠,平不了心中日夜嘶鸣。
今日看到袁琢倒在血泊之中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袁琢苍白如纸,写满了厌倦与死寂,他在自己的眼前,在万千将士面前求死。这样的袁琢仿佛一面冰冷的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他失望,他惋惜,他甚至有些愤怒。可为何?仅仅因为一个臣子的不堪大用,即将脱离掌控吗?是袁琢是一心赴死的决绝吗?是他无声尖锐的控诉吗?
不。
更可怕的,是他一心求死的眼神
萧桓见过的。
在很多年前,在一个阳光都透着惨淡的午后,他被宫人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之时。
彼时母妃已气息奄奄,面色灰败地躺在锦绣堆中,宫人皆垂泪,御医束手无策。
母妃那时看向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仇人的怨恨,甚至没有多少对幼子的留恋。
那是极度疲惫之后,终于得到解脱的平静。是深切的厌倦,是近乎隐秘的如愿以偿。
记忆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开,露出了底下清晰残酷的真相。
那时年幼的他,只读懂了母妃的虚弱和即将离去带来的巨大恐惧,他以为那眼神里的平静是强忍痛苦,是安慰,是不舍。
可如今对照着袁琢那双决意赴死,再无留恋的眼睛,他懂了。
原来母妃那时眼神里的平静,是解脱。
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一直回避的,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痛人心。
殿内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反而衬得大殿愈发空旷骇人。
萧桓僵立在原地。
他当时真的不懂吗?
不。
不是不懂。
是从来都不敢懂。
他其实早就看懂了,只是那认知太过可怕。
于是,他几乎是疯狂地将那瞬间的理解压入意识的最底层,用厚重的怨恨将其牢牢覆盖。
他需要恨那个递蜜饯的萧檐,他需要恨那些幕后黑手,他需要怨恨父皇的疏忽他将所有能抓到的过错都堆砌起来,筑成一道坚固的墙,只为挡住那个让他恐惧到浑身冰冷的念头,母妃她自己也许并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