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09玉芙蓉
是夜,万家沉眠,柏青却躺在炕上辗转。
这是他第一次睡炕,之前寒暑都蜷在窝棚里边儿,一宿一宿睡了七年。住惯了窝棚,这炕就显得太热。
刘啓发有一处大杂院儿,五六间破落房子和几处低矮窝棚。因为总是带着班子跑演出,什麽直隶丶热河,远近郊区,只要有人听戏,他就拖着十几号人过去搭台开唱。
戏箱切末丶各色家夥事儿丶大儿子小崽子,通通都堆在这几间屋棚里,甚无章法。
晚上堂会戏散了,刘啓发喜气洋洋回到破院,和自己的婆娘嘀嘀咕咕一阵,这就拾掇出一间破屋,冷炕烧热後,让柏青搬了进去。
这屋子原是堆杂物的,墙角摞着几把断弦的胡琴,窗边挂着师娘的旧戏服,漏进来点风就像吊死鬼晃悠。
柏青睡不着,蹬开半截被子,越躺越觉得口干舌燥,便滚在墙边,去贴冰凉的墙。
盯着破窗框,他又比划着。等成了角儿,定要重新贴了这烂窗子,请画匠描上喜鹊登梅,风一吹,鹊儿翅膀扑棱棱映在地上,就像记忆里老宅子。
还要把炕砸了,换成拔步床,烧银丝碳,搁在黄铜三脚架上,伸手就能烤个白薯吃。
半梦半醒地眯瞪着,更鼓敲过三响,还是有股子惴惴怎麽也消磨不过去。
他就又跳下炕,光着脚,踩着月光在屋里跑着圆场,一圈又一圈。
夜色皎然,小人儿鼻尖儿点着月光,像个玉人儿。
他把东墙根当戏台,水袖是那床褪色的破被。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奔了木鱼,丢了镜钹。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一甩袖扫落了满室尘埃,转身一卧,顾影自怜。演罢又对着虚空里的满堂喝彩作揖,棉被滑下肩头也不管。
明天那位老爷真的会来捧自己吗?廿三旦又会教什麽呢?一阵阵胡思乱想,咿咿呀呀,直到後半夜冻得打喷嚏,柏青才钻回被窝。
第二天他起个大早,把这破屋拾掇一番才去伺候师傅师娘起床。
吊了嗓子,做了晨功,柏青只往门口瞅。
“皮猴儿,看什麽呢。”师哥玉芙走过来,用气声轻声问他。
他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孔浓墨重彩,个子修长,细腰盈盈,是个台柱子样儿。
可因为正在变声,玉芙自知声响难听,也不大声说话。
偶尔吊一两句嗓子,越是觉得喉头不利索,一阵一阵的不够用,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倒仓,这一阵心情很是郁闷。
“师哥。”柏青和玉芙关系好,便毫无防备道,“昨天…”
玉芙扯了他一下,示意等等。
他瞅了一圈院儿里,刘啓发的几个大儿子还有猴崽子们都在,看着是各练各的,可肯定是各自揣着小九九。
“今儿师娘想吃卤煮,咱们去烟袋斜街捡下水去。”玉芙稍微提高了点音量。
“好嘞!”柏青看懂了眼色,这就挂了个破篮子随他去了。
俩人来到平时练功的公园,柏青照例穿着跷鞋在冰上跑了几圈,气喘吁吁地回来才和玉芙开口。
“师哥,你最近怎麽不练功了。”
“怎麽不练。”玉芙嗔他,“嗓子不行了,不敢苦喊。”
玉芙粉面桃腮,一双杏眼望着湖面有些幽怨,这幅脸孔简直人见人怜。
“这才没多久,马上就倒得过来。”柏青忙安慰道。
俩人找了处地方,玉芙衣服规整,便坐在石头上,柏青一身破衣服,就随便坐在了一处土丘上。
“我听师娘说了,有老爷要捧你。”玉芙从兜里翻出些丝线,在白手里细细梳腾。
“怎麽说的?”柏青含着下巴,小声问他,“其实我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没人告诉我,我只好自己瞎想。”
他比玉芙眉眼浅淡一些,可带着满眼期待,小脸红扑扑的,也显得艳。
“那爷给了师傅五十块现大洋做定,你就等着吧。”玉芙看柏青含羞带怕,便知道他什麽也不懂。
自己曾经也什麽都不懂。
“你还没满徒,这面儿上的银钱都是师傅的,要是老爷私下赏你,你就藏好了。”玉芙垂着头,“至于戏,人爱听什麽你就唱什麽,反正爷是专捧你,把他伺候好了,比什麽都重要。”
他梳好一大把丝线,开始分好颜色勾着编。
“我知道,不就是伺候人麽。”柏青接过丝线另一边,拢得顺顺当当,“师傅师娘挑剔着呢,我都伺候得,怎麽就伺候不得别人了。”
柏青除了学戏学艺,一早起来还要去倒尿盆丶生火烧水丶买菜劈柴,做家里打杂的活计。他勤快儿懂事,自是很会伺候人。
说着,小手帮着抻直几绺子线,“师哥,这是要编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