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波动
御书房里燃着银丝炭,暖融融的热气裹着陈年墨香漫在空气中。
案上堆叠的奏折旁放着两只汝窑白瓷杯,碧色的茶汤还泛着轻烟,窗外是深秋落了半地的银杏叶,风一吹,金箔似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衬得这一室父女闲坐的光景格外温软。
许连城正笑着讲起前日卫锦绣陪她在御花园喂锦鲤的事,话没说完,身侧的许铮放忽然低低咳了几声,起初是轻咳,後来竟连着咳了好几下,连带着肩膀都微微颤了。
“父皇?”
许连城脸上的笑意倏地敛了,手里的茶盏往案上一搁,瓷杯碰着桌面轻响一声,她已起身快步凑过去,伸手替许铮放顺了顺背,指尖触到他衣料下的脊背,竟觉得比往日单薄些。
“怎麽突然咳起来了?是不是这炭火烧得太燥?我去开扇窗透透气。”
“不必不必。”
许铮放摆摆手,咳了两声才缓过劲儿,擡眼瞧着女儿蹙紧的眉,反倒先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多大点事,倒让你急成这样,太医昨儿刚来过,说是秋凉侵了些寒气,年岁大了,骨头缝里都透着点脆,受不得这忽冷忽热的。”
他说着叹口气,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从前在练武场跟将军们比箭,站一下午都不觉得乏,如今批阅两本奏折,就想靠在榻上歇会儿——可不是岁月不饶人麽。”
“哪能这麽说。”
许连城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将他往软榻那边引,让他靠得更稳些,声音里带着点固执的担忧。
“太医的话也不能全信,明日我去请城外清虚观的老道来,他懂些养生的法子,比太医稳妥,还有那些奏折,往後不许您熬夜看,我让公公分一半给内阁,他们拿了俸禄,本就该替您分担。”
她蹲下身,仰头瞧着许铮放,眼里亮闪闪的,像有星子。
“女儿还等着开春陪您去城郊的温泉庄子,您说过要教我辨松蘑的,可不能食言。”
许铮放被她这模样逗得心头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触到她鬓边的碎发,软乎乎的。
他望着女儿眼里的真切,忽然想起她幼时攥着他的衣角要糖吃,转眼竟已能稳稳扶着他,替他盘算身子,心头又软又涩,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心有层薄茧,是这些年跟着太傅学看奏折丶跟着户部查账时,被笔墨纸砚磨出来的。
许铮放摩挲着那点茧子,目光慢慢移到案上那摞压着玉印的奏折上,声音放得轻了,像怕惊着什麽似的。
“连城啊,你跟着太傅学经史,跟着老将军学带兵,这些年,朝堂上的事,你是不是也瞧明白了些?”
许连城一愣,不明白父亲怎麽突然说这个,还是老实点头:“太傅教过,民生为要,吏治为基,女儿不敢说全懂,却也记下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许铮放点点头,又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银杏叶又飘进来一片,落在窗台上。
他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试探的温软:“这江山是许家的,更是天下人的,为父总想着,得找个能把这江山护好的人,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期盼,又带着点小心翼翼:“你有没有想过,往後……替为父多扛些事?”
御书房里静了静,银丝炭在炉子里轻轻爆了个火星,暖光落在许连城脸上,她望着父亲眼里的神色,愣了好一会儿,眼里的担忧慢慢被惊讶取代。
许连城指尖猛地一缩,下意识攥紧了衣摆。
脑海里的画面碎玉似的拼起来——前世帝师讲课时,许修颜在旁记策论,她也被按在同一张案前,抄的却是《武经总要》。
女官来请她去学针黹,父皇总皱着眉摆手:“让她跟卫丫头去演武场吧”。
卫锦绣总背着剑跟在她身後,那时只当是伴读情谊,此刻才想起,卫老将军曾对着父皇叹“锦绣这丫头,眼里只容得下连城”。
父皇当时笑了笑,只道“她们合得来是好事”。
原来那些被她当作“偏爱”的寻常事,竟是一条条暗线。
她擡眼时,眼眶已微微发潮,望着许铮放的目光里全是惊惶的明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敢把那句。
“您早想让我……”
说出口,只喉间发紧,像被什麽堵着。
许铮放瞧着她这模样,拿起茶盏抿了口,茶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才缓缓开口。
声音比刚才更沉些,却没什麽压迫感,倒像在说桩陈年旧事:“你和修颜,都是我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修颜心细,写得一手好文章,若生在太平年月,守着一方封地读书作画,是福分。”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