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林烬一个人,和那杯渐渐冷掉的茶。
窗外,日军的太阳旗在闸北高高飘扬。
而租界的霓虹灯,依旧没心没肺地亮着。
月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像一道苍白的刀痕,割在卧室的地板上。
林烬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这里,是程添锦吻他的地方,就在那扇雕花屏风旁,他的後背抵着檀木框,被那人用《牡丹亭》里的词句哄得耳根发烫;
这里,是他们成亲地方,红烛高烧;
这里,是程添锦用烧红的铜丝在他无名指烙下戒痕,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想和你。。。有个凭记……”
而现在,红烛燃尽了,铜丝锈了,屏风上的雕花蒙了灰。
他走到床前,指尖拂过床单上细微的褶皱——程添锦总爱在睡前看书,看到兴处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拈页角,把丝绸床单揉出细小的纹路。
林烬曾无数次在深夜醒来,借着月光看那人专注的侧脸,看他镜片後微蹙的眉,看他翻页时腕骨凸起的弧度。
如今枕头上还留着几根黑发,是程添锦最後宿在这里时落的。林烬捏起一根,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一缕将熄未熄的烟。
“你知道我书房第三个抽屉里有什麽吗?"
林烬拉开抽屉,补丁竹布衫静卧着,林时初临的《兰亭序》边角微卷,秦家姆妈的鞋样子泛了黄,从顾安那儿顺来的钞票边角已磨得发毛
一件件都是旧时光,偏如今只剩它们,在抽屉里整齐地,压着满室空寂。
书桌的玻璃瓶里,插着早已干枯的玫瑰。是去年程添锦从法国领事馆晚宴上带回来的,他说洋人讲究这个,约会该有鲜花。
林烬当时笑他酸,却悄悄把凋谢的花瓣收进《楚辞》里当书签。
现在那本《楚辞》还摊在床头,停在《九歌·少司命》那一页,程添锦用钢笔在「悲莫悲兮生别离」下面划了道线,墨迹力透纸背。
林烬突然抓起玻璃瓶砸向墙壁。
「哗啦——」
干枯的花瓣混着碎玻璃迸溅开来,像一场迟来的葬礼。
他踉跄着跪在碎片里,掌心被割出血也浑然不觉。原来最痛的不是枪炮贯穿血肉,而是这些细碎的丶无所不在的痕迹——
浴室里并排的牙刷,一支已经落了灰;
衣柜里熨好的长衫,再没人会穿;
书桌上未完的教案,钢笔还搁在「天下兴亡」四个字上,墨汁早已干涸。
最刺眼的是镜台上并排放着的两个茶盏,白瓷底上烧着并蒂莲——是他们成亲那日,程添锦特意从库房找出来的古物。
如今一只盏沿还沾着淡淡茶渍,是那人最後一杯未喝完的碧螺春。
林烬把沾血的掌心按在镜面上,看着镜中憔悴的鬼影。
恍惚间,身後似乎有人伸手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轻笑:「林老师近日功课荒疏,该罚抄《上邪》了……」
他猛地回头。
月光空空荡荡地铺了满地,只有窗帘被夜风轻轻掀起,像谁离去时翻飞的衣角。
窗外突然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和着远处舞厅缥缈的爵士乐。林烬这才惊觉,原来租界的夜生活还在继续,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欢笑,在拥吻,在计划明天。
只有这栋公馆的时间停滞了。停滞在程添锦最後一次离开这家时的清晨——
他替他系好领扣,吻他眼尾的泪痣,说晚上带蟹粉小笼回来。
骗子。
林烬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把平安扣死死按在心口。白玉吸了体温,渐渐变得温热,仿佛那个人最後一点气息,正透过这枚染血的玉,渗进他支离破碎的魂魄里。
1937年11月·上海租界·程公馆
寒风从窗缝灌进来,卷着黄浦江的潮气,将书桌上的信纸吹得簌簌作响。
林烬坐在阴影里,指尖的烟已经燃尽,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忘了弹。他盯着地上那封来信,信封上的字迹依旧锋利如刀,仿佛能割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不敢碰。
他怕拆开来,会看到程父程母的质问——
“为什麽死的不是你?”
门被猛地踹开,张冠清大步走进来,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你他妈还要在这烂多久?!”
林烬被他拽得踉跄,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被抽干灵魂的躯壳。
杜老跟在後面,手里拄着拐杖,苍老的声音低沉:“南京要开战了,日军已经逼近,国民政府迁都重庆。”
顾安站在门口,西装笔挺,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他沉默地走过来,将信捡起丢在林烬面前——信封上是程父工整的毛笔字。
林烬的指尖颤了一下,猛地别过脸。
“不敢看?”张冠清冷笑,一把抓起信硬塞进他手里,“程添锦死了,你连他父母都不敢面对?懦夫!”
信纸在掌心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