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一边走一边说,她就一边看。唐棣说完的刹那,那反问的尾音还未消弭,双眼也朝她看过来。眼神交汇的瞬间,唐棣的眼睛是那样亮,那种光芒和这魔界的一切都不一样,但她见过,仿佛在久远之前,就已经见过。
“你倒是……”光照进她心底了,她连忙错开眼神,以免人走在路上心却沉溺了,肯定要摔跤。
“嗯?”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去降伏这些大家伙,怪异的、为害的妖魔。”
“唔——可能因为我以前干这个吧,习惯了。”唐棣笑道,竟有些羞赧,“再说,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玉屑的功劳,感觉有无限的劲儿,就是想使出来,不吐不快似的。”
霓衣比谁都清楚玉屑不会有这样的效果,玉屑应该使人镇静,至多变得温和。唐棣近来是很温柔,但是不该兴奋,不该有“无限的劲儿”。
当时她听了,也许神色有些悚然,叫唐棣看出来了,连忙解释。她也不好直说,只是让这事儿自然过了,自己心里去打鼓担心。结果,到了这眼前,这几十里不见活物、石头下都是死去的小蛇的荒野,两人立在枯树上只听见前面山崩也似的巨响、被风中恶臭吹得肚里翻江倒海,她倒感谢起唐棣说自己有无限的劲儿了——她是真的要受不了了。
说爱乐于助人也好,说好降妖伏魔也罢,唐棣一开始答应巴蛇的时候,当然是抱着不这样还能怎样的心思,但也抱着一点点好胜心和好奇心。毕竟,巴蛇这样的上古大妖,会称呼另外一个怪物是蛇王,就算是骗她们的,就算是因为衰朽而无须回避身边卫士来撒这个有失尊严的谎,也算是个对敌手的尊称了。
巴蛇都要称之为蛇王的、蛇族自己不能消灭反而还捕食蛇族的,这得是个什么东西啊?
打败了不见得给自己增加多少声量多少修为、解决自己什么问题,但她就是想打。厉害的东西?上古的妖魔?为祸四方是一个多好的借口啊,不然自己怎么和它动手?现在好了,自己名正言顺,师出有名,让它看看我的厉害——
意识由此流向一种兴奋,要不是当时面前的蛇头侍卫喊了她一声,她会继续兴奋地幻想下去。如梦初醒时惊觉自己竟然在这样想!继而开始感到可怕。
于是当霓衣问时,她如实说了,见霓衣神色那样,自己心里一样打鼓。但她安慰霓衣是安慰霓衣,对自己,她并不安慰——大不了,打就完了。打着打着,宣泄出去就会好的,又不是不清醒,这和之前不一样,不是那样失去意识的疯狂。这不是恨谁,这是觉得自己很强,但又不知道强的边界在哪里,所以想要证明。
若非还有一丝警戒的意识告诉自己,这种想法有些危险——即便想不出危险的是什么——她恐怕就要一直沉迷这种兴奋了。
一时是现实刺激这种警戒的出现。一时是霓衣的表情刺激这种警戒的出现。刀还在刀鞘里,还很安全,安全……
可刀不用,还叫刀吗?刀不杀人,还叫刀吗?
我去证明一下我有多强。何况这个证明的对手,是应该被降伏被干掉的,不要紧,不危险,我可以这样做……
“唐棣?”霓衣轻声唤她,“该走了。”
两人从巴蛇处离开时,只得到两个线索,第一,这蛇王最后出现在蛇地的西北方,具体在哪里,只有到了问;第二,如果到了西北方一片荒芜,可以用蛇哨呼唤隐藏起来的小蛇们问话,闻此哨声,一呼必应。
一听这话,她就好奇地吹了吹,听到的竟是某种沙沙声,像是在摇晃什么装着碎石沙砾的骰子。声音的震动从嘴唇向面部蔓延,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甚至一路麻到了手臂,像是有蛇在上面爬。她打一个激灵,立刻取下来收起,只要有用就行,再也不用就更好。
巴蛇那副样子都没有给她这样的感觉,几近纯粹的厌恶。
二人下山往西北方去,跟随着道路两旁的小蛇们能提供的时断时续的线索,越往西北走,周围越是不毛。树木枯死,青草萎黄,土地沙化,石头粉碎,令人窒息的灰雾是没有了,然而天空却不知何时变成一片铅黄,像是一块质量不佳的金属板,死死地扣在上面。
不毛之地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活物和活物在沙地上走过的痕迹也不见,唐棣把蛇哨拿出来吹,吹得自己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也不见出来的。
“真是死绝了?”霓衣道,“不然,就是疯了?”
“之前可没有说还会把见了的小蛇吓疯,不都说直接吃了?”她实在不想再吹,蛇的东西就留给蛇吧,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至少由此可以肯定自己不是蛇,“咱们不然就,翻石头。要是真的吓疯了,说不定——”
说着,翻开眼前的一块嶙峋怪石,还真让她说中了,下面就有,可惜已经不能说话了。
霓衣要上来,被她拦在后面,“别看了。死了一阵了。走吧。”
“都死了?”
“都死了,走吧。”
其实没有多恐怖,但她舍不得霓衣看,周围荒凉萧瑟的样子和她心目中霓衣应该生活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全不是一回事,让霓衣置身此地就够不合适了,赶紧了结最好,不能赶紧,那就少受刺激。
继续向前,渐渐地周围已经没有了一切痕迹,也没有了一切能回话的生物,甚至没有了可以隐藏的石头,就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凌空拍了一掌,大地上能打碎一切的全被打碎了:残余的巨石也好,碎石堆也罢,下面不是死尸——整齐的或者残碎的——就是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