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其实风再大,云也是慢慢走的
遮阳伞下的阴影被太阳烤得发暖,我捏着手机站着,听房东在那头数落在我账户上的逾期房租,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心上发沉。挂了电话,指尖还在微微发麻,我望着远处场务调试轨道的身影,眼睛有点涩——人活到28岁,居然还在为几千块的房租发愁,说出去都嫌寒碜。
身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刘铮。那股淡淡的薄荷味像带着脚的精灵,悄没声息地飘过来,混着少年人身上特有的丶晒过太阳的味道,把刚才那点滞涩的情绪冲散了些。
我转过身时,正撞见他盯着我看,眼神直勾勾的,像只发现了新玩具的小猫。见我看他,他慌忙低下头,耳朵尖红得发亮,手指在剧本边缘拈来拈去,书页被捏出几道褶子。
“在看什麽?”我问,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没丶没什麽。”他头埋得更低,声音像含在嘴里,“在看剧本。”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折叠椅坐下。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留出的空隙刚好能再塞下一个人,客气得有点生分。我瞥见他摊开的剧本上,姜小帅的台词被用荧光笔标得花花绿绿,页边空白处写满了小字,大概是他自己琢磨的情绪注解。
“姜小帅被郭城宇堵在巷口那场戏,你想怎麽演?”我敲了敲他的剧本。
他猛地擡头,眼睛亮得惊人,像藏了两颗星星。“我觉得……姜小帅应该想跑,又有点舍不得跑。”他说得急,嘴角微微扬起,带着点找到同频的兴奋,“他怕再被伤害,但又忍不住想靠近。”
“是这种感觉。”我点点头,“既怕被缠住,又怕他转身走。”话一出口,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说的是姜小帅,还是我自己?
我别过脸,假装看远处的灯光架。阳光穿过伞骨落在他发顶,有几根头发不服帖地翘着,像刚破土的嫩芽。他大概是天生的乐天派,刚才被导演训了两句,这会儿又精神起来了,眼里那点光,亮得让我不敢直视。
想起刚才他盯着我看的样子,估计是察觉到我情绪不对了。这小孩看着大大咧咧,心却细得很,像揣了个小雷达,能精准捕捉到周围人的情绪波动。可他大概不懂,我这不是一时的情绪,是积了太久的沉疴。像老房子的墙,看着还算完整,内里早已被潮气蛀空了。
“展哥,你以前……是不是也吃过很多苦啊?”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怯生生的,像怕触碰到什麽不该碰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问题问得直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丶未经世事打磨的锋利。“谁还没吃过苦?”我望着远处,“你艺考的时候,不也挺苦的?”
“那不一样。”他急忙摆手,脸涨得通红,“我那是自己找罪受,考上了就好了。”
“苦哪有什麽不一样。”我轻声说,“有的苦是爬山,咬咬牙就过去了;有的苦是趟河,走一步,陷一步,你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到对岸。”
他没说话,大概是没听懂。也是,19岁的年纪,哪懂什麽叫“趟河”。在他眼里,日子大概就像爬楼梯,只要一步一步往上走,总有一天能摸到顶。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楼梯,爬到一半就断了,剩下的路,得踩着碎玻璃往前走。
下午拍外景,风大得能把人吹跑。刘铮站在镜头前,台词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急得额头冒汗,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导演喊“卡”的时候,他那股硬帅的劲儿全没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蔫蔫地站在原地。
我走过去时,他正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那股薄荷味也跟着蔫了下去,像被风吹得没了力气。
“起来。”我把一颗薄荷糖塞到他手里,指尖碰到他的手心,烫得惊人,“含着,能顺点气。”
他擡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的小兽。“我是不是很笨?”他声音带着点哽咽,“连句台词都记不住。”
“不笨。”我看着他,“只是太急了。你看,”我指着远处的云,“风再大,云也还是慢慢走。别急。”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天上的云被风吹得变了形,却真的在一点一点往天边挪。他含着糖,薄荷的凉气从他嘴角溢出来,混着那股淡淡的薄荷香,在风里轻轻荡。
“展哥,”他忽然说,“你身上的玫瑰香,好好闻。”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那是前几天跑龙套时,剧组发的廉价沐浴露,说是玫瑰味,其实更像稀释过的香精。没想到这小孩鼻子这麽灵,连这点微弱的香味都能闻出来。
“是吗?”我笑了笑,没多说。
收工时天快黑了,我得赶去另一个剧组试镜,角色是个没几句台词的反派。背着包往停车场走时,身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铮举着一份烤冷面追上来,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展哥,路上吃。”他把烤冷面往我手里塞,掌心的温度透过塑料袋传过来,烫得人心里发暖。
“谢了。”我接过,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世界瞬间变得毛茸茸的。
“明天见。”他冲我挥手,站在路灯下,白衬衫在昏黄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像株刚浇过水的青竹。
我上了出租车,摇下车窗时,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望着车的方向。风吹起他的衣角,那股薄荷味顺着风飘进来,和我身上的玫瑰香缠在一起,在狭小的车厢里轻轻漾。
车开出去很远,我才拆开烤冷面的包装。热气扑面而来,带着点甜面酱的香味。咬了一口,面有点凉了,可心里那点沉郁的情绪,却像被这口热乎气熨过似的,慢慢舒展开来。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九年的时差,是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他像刚升起的太阳,带着无限的可能;而我像傍晚的馀晖,亮不了多久了。可刚才他站在路灯下的样子,眼里那点亮晶晶的光,却让我忽然生出点不该有的奢望——或许,能借一点他的光,再撑一会儿?
车窗外的霓虹一闪而过,我摸了摸口袋里那颗没吃完的薄荷糖,糖纸在黑暗里泛着微光。那股淡淡的薄荷味,像枚温柔的针,轻轻刺破了我裹了太久的硬壳,让那点藏在心底的丶酸涩的期待,有了个小小的出口。
只是这期待太轻,轻得像风里的玫瑰香,一吹就散。我不敢抓得太紧,怕惊扰了那朵正在使劲开花的少年,也怕戳破了自己这点可怜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