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袖口
噗嗤!残烛爆了个灯花,让中军帐内光线一闪。
蜡台已积了半寸脂泪,照得桌上舆图明灭不详,此时一缕斜风入帐,将林慎的衣袂吹得轻轻飘起。
他立在怒清身前,一句一顿道:“王爷您不能称帝,起码,不能在十九部主和麾下将士们的拥戴下称帝。”
“为何?”怒清平静地问道。
林慎回答:“因为这个皇位,如今不仅不属于王爷您,也不属于三王子。”
怒清长眉一挑,示意林慎接着往下说。
林慎一拱手:“王爷,奴才知道,您想要的是这个天下,既如此,就得先让天下人都将您认作君父才行。奴才清楚跖部久居关外,与中原礼法不同,可王爷既然要做千古一帝,那就决不能继续尊崇关外的风尚。自古以来,中原王朝都奉行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故升高皇帝曾颁布过《皇升祖训》,以‘立嫡不立长’为根本,一个王朝的根基与存续,都与此国本相关。若是跖部的大汗想赢得民心,首先就得摈弃关外旧俗,习中原礼法,让像奴才这样的读书人不再把王爷当成塞北来的蛮子才行。”
怒清久久无言。
林慎继续道:“奴才只是王爷的附户,对乌那察尔一族算不上了解,但奴才也清楚,如今这位大汗是跖部先汗与北牧公主之子,他出身显贵,身上关系着北方两大部族的存亡,若是王爷就这麽取而代之,北牧人的铁骑恐怕真的会与跖部离心离德。到时候,别说问鼎中原了,能不能割据一方都得看王爷的气运。”
“你说得不错。”怒清也不得不这样承认。
林慎有了认可,不由擡起了头,他说:“王爷,所以您如今万万不可称帝,更不能在十九部主和麾下将士们的拥戴下在南直隶称帝。一来不合中原礼法,二来会让北牧人离心,三来……从古至今,就没有一个王朝的开国之君是自南向北打下的江山,王爷试想一下,现在这个情形,自己能做得了平南定北的帝王吗?”
怒清虽没打过败仗,但他并不是一个自负的人,林慎已把话说到这步田地,他也早已听得明明白白了。
于是,这位十八王沉声问道:“既如此,部堂认为应当如何?”
林慎一笑,回答:“王爷如今当不了皇帝,不代表不能把皇权握在手里,奴才听说……大汗除了三王子,膝下好像还有一个刚过十岁的幼童。”
怒清精神一振,缓缓直起了身。
林慎所说的“幼童”,名唤“齐格”,乃是荣保保和平驹大君之女所生,现年不过十一岁。
荣保保的发妻早亡,宠妃马如兰,也就是三王子额尔赫的生母在几年前也因坠马过世,此後荣保保身边虽女人不断,但不再封妃,如今正经有名头的妻妾只有十二位,其中地位最高的,就属齐格的生母李淑贤大妃。
李大妃是平驹大君和宫婢所出的翁主,于天极四十一年时,作为跖部不再劫掠白山以南的礼物,送给了荣保保做侍妾。永昌初年,马如兰一死,这位李大妃便立刻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齐格”。
时至今日,除去残废的大王子鄂罕和自小发育不全的十一王子代勒,齐格是额尔赫之外,荣保保膝下唯一一个健全的儿子。
相较于暴虐的额尔赫,齐格绝对是最佳人选了,他不光是荣保保的亲生子丶宝音图雅的亲孙子,他还是番邦小国平驹大君的外孙子,推他登上皇位,可谓是两全其美。
不过——
“若是九王子登基称帝,必会主少国疑,额真和部主们没有谁会信任一个出身外族的太後。王爷,您觉得,到时候跖部的勋贵会怎麽办?”林慎问道。
怒清没回话,但答案却显而易见——
择人摄政。
那麽,择谁摄政呢?如今整个跖部,谁手上的兵最多?谁的威望最高?谁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一切不言而喻。
所以,只要能拿下额尔赫,皇权就必将落到怒清手中。
可是,以後呢?
“以後……”林慎道,“以後如何,王爷现在不必着急,您只需利用好这个机会,清扫大汗留下的阻碍,将北牧人彻底笼络进您的手下,以後……自会有人替您怀疑幼帝的正统性。”
怒清没深问,林慎所谓的“怀疑正统性”到底该如何操作,他只是在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案边缘,并思索着这一切该如何可行。
林慎上前一步,低下了头:“王爷,天还未亮,几个时辰前破门而出的三王子就算是身上插了翅膀,也不可能在今日飞回北都。如今,您只需要给十九部主修书一封,令他快马加鞭赶回太宁城,拦下额尔赫,再想办法与李大妃一见,并把您在明州府听到的那句话说与朝中诸臣听,此後的所有事,就自有人替您定夺了。”
福善与李大妃见了面之後该说什麽?怒清又在明州府听到了哪句话?
林慎并没有直言,他清楚十八王也是聪明人,这些事情只需点到为止。
果真,怒清听完後,没有多问,他立刻找来纸笔,一挥而就,并令自己的亲卫于今日天亮之前,将讯鸽送出。
当看着那封不知写了什麽的长信随着鸟儿一跃而起时,林慎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自己若真选择如此走下去,往後便是步步履薄临深。
他或许根本活不到事成的那一天,也或许一切谋划都会在半途前功尽弃,但那又怎样?
林慎明白,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长夜将尽,城外鸡鸣传来,天光徐徐而开,山间薄雾很快散去,江南迎来了十月初的第一个晴空。
明州府外的跖部大营中,篝火燃净,炊烟升起,火头军扛着木柴,挑着粥锅,站在土竈边引颈长喝了一声,宣告今早马上开饭。
倚在行军榻床头的林慎也睁开了眼睛,他一偏头,看到了坐在身旁读兵书的怒清。
在看着信被送出後,熬了一整夜的林慎终于松掉了那口始终吊在嗓子眼的精气神,他扶着桌案一头栽了下去,等怒清伸手去摸,方才意识到这人竟浑身滚烫。
随军同行的额姆巫觋又被请到了帐中,在看着林慎被灌下一碗成分不明的药後,女巫觋又一次划开了他的手腕,并重新放血,包扎伤口。随着火盆被点起,这老妇人和昨日一样,双眼上翻,口中念起了没人能听懂的咒语。
一刻钟後,这段稀奇古怪的仪式结束,流了一帕子猩红的林慎已昏昏欲睡起来,因连续两日的放血,他本就细瘦得能露出浅青色脉络的手腕更显骨瘦如柴,怒清盯着那里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这双从没受过伤眼睛有些发疼。
林慎又咳嗽了起来,他拽了拽怒清垂在身後的腰带,低声问道:“王爷,我何时能回府署?”
“在阿济勒捉回‘霜刃’前,你与本王待在一处。”怒清回答。
林慎忍住咳嗽,又问:“馀先生呢?怎不见他来?”
怒清没说话,将一条薄毯搭在了林慎的身上,然後转头对女巫觋道:“感谢额姆,感谢乌哈。”
女巫觋一点头,又向上祝祷了片刻,这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