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的夜半,他从噩梦里惊醒,身上的中衣都汗湿了。
他梦见她不见了。
他再也见不到她。他各处都找不到她。
她不见了。揽月阁成了废墟,上林苑成了火场,山夷作了平地,水裂成了千沟万壑。
她像抓不住的清风,一吹就散的雪花,留不住的灯影,像他失去过的许多人。
他没有管身上的粘腻,也来不及沐浴更衣,就草草披了一件外衫,不管夜风砭骨,策马疾驰了一个时辰,来到了上林苑。
爬到了半山,天已经亮了一线,遥遥看见了揽月阁的灯,啓明星一样地亮在山顶。
过了一会儿,东侧的屋室里,户牖之上,浮动起了人影。
他扬起了唇角,快步想要迎上前去。
脚下却被枯枝一绊。
一低头,只见衣袍上扎满了芒狄荒草,舄履上勾破了纹绣,衣角上还沾了斑斑血痕,撩起袍袖一看,胳膊不知何时被树枝或是荆棘划破了。
手上则全是泥灰。脸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擡起袖子,随意地擦了擦。
终究还是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树影交错,他看见了户牖上的人影,斜斜侧着头,长发落肩,像是正对镜梳妆。
一会儿,人影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像是来回转着圈子,在找寻什麽。
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影却不见了。
他不由地向前走了几步,径自撞到了面前的松枝。
再一侧目,一定神,那人婷婷袅袅从厅堂中转了出来。
刚亮起来的天光,给那影绰的人影渲上了色。
绿云扰扰,桃腮粉面,身上是浮翠流丹,手上携了一卷书。
她在一株梅树下立定,并不将书打开,而是微微仰面,望着那尚未含苞的枝桠,或是树梢头挂着的一线霞天,念念有词。
他凝神细听,声音朗朗,似是什麽“匈奴遁走”丶“将兵诛之”。
他不禁笑了。
无声的笑。
笑着笑着,眼里好像有什麽东西要落下来。
滚烫的,炽热的。这感觉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盈在他的胸口。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一路砍断了山路上的荆棘,乱枝,一口气冲下了山去。
天光大亮後,他这副模样,自然让上林苑的宫人骇了一跳。
接着,是城门的守卫,与未央宫的宫人。
不知为何,很快传出了“天子惶惶,仓皇夜奔”的话。
那时,长水宣曲的胡骑刚离开长安没多久,而瞿阳被萧珣的人软禁在府中,对外依旧是称疾不出,鲜少有人知晓长水宣曲胡骑是天子所派,去镇压叛军的,还是瞿阳所派出的,对其子的援军。
而瞿清川往各国借兵的消息,早已落入了萧珣的耳中。
萧珣干脆将计就计,任那“惶恐”丶“夜奔”的谣言传了出去。
传着传着,谣言中多了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细节。
比如,沾了泥的舄履不见了,成了“赤足”。
他没有戴冠,于是成了“披发”,双眼发红,成了“仰天长泣,怆然涕下”。
剑刃上的草屑,枯叶,成了往下滴落的人血。
他竟然有些庆幸,传谣的人还算讲些道理,思及这是秋冬时节,所以他还不至于在这谣言中“赤身”。
人们表示同情,所以很快此中又多了几种猜测。
“天子是为长水宣曲胡骑的叛变大惊”丶“天子受大司马大将军虐待囚禁”丶“夜奔之举,乃是为了逃离长安”丶“天子单枪匹马,亲自持剑,杀出了一条血路”丶“大司马大将军的叛军人马却布下天罗地网”之类的话。
谣言首先飞到了上郡,瞿清川与他的叛军部下,“自军帐中大笑而出,设宴摆酒,歌舞不绝,额手相庆,斗酒十千”。
一直醉到了长水宣曲的胡骑兵临城下,战鼓鸣响,箭矢嗖嗖。
瞿清川的兵马,数量不少。早在匈奴犯境之时,他就以朔方郡都尉的身份,私自在该郡征发了材官,骑兵三千,步兵将近万数。
谋反之事一出,有半数作鸟兽散,军心浮动,但剩馀的人中,不乏瞿氏的旧部,他们曾经跟随着瞿清川的祖父,伯父,定远侯与忠毅侯,还有瞿阳,征伐匈奴,在瞿清川起事之时,愿誓死追随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