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果然回来了,还不到人定,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朝着他走了过来,将他一手抱了起来。”
萧珣挽唇,停顿了一息,走到案边,端起耳杯,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瞥了瞿阳一眼。
瞿阳眉心拧成了深沟,显然早已经想不起这件经年旧事了。
他拉着脸,沉声道:“陛下莫要编这样的事,来诓我。很好玩吗?”
“当然,这是朕编的。”
萧珣轻巧地应声,“一千三百六十五颗。谁会真的去数星星,谁会过了这麽多年,仍然记得,阿父抱他的那一晚,天穹上一共有多少颗星?
“瞿清川这个傻子!”
萧珣掷下了手中的耳杯。
茶水早已凉了。
料峭春日,再好的茶,也喝得人唇齿发寒,冷彻心扉:
“这个傻子,他竟然认认真真地同我说,他的阿父,是将军,所以,抱人的姿势,很是粗糙。
“阿父征战惯了,一定不知道,抱小孩,其实不应该用单手,也不应该拎着领子,这样,不舒服,还会让人说不出话。放下来的时候,也应该慢慢地放在地上,而不是像对待刀枪甲胄一样,往旁边一甩,这样,会把人摔伤的。
“他摔在了地上,捂着喉咙,呛得直咳嗽,仍想着,阿父是用枪用惯了,把他也当作了长枪。他的阿父很宝贝他的长枪。”
萧珣仍踱步,散漫说,“瞿清川喝得太醉了,醉得没了规矩,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他都十五岁了啊。十五岁,朕十五岁的时候,都及冠大婚早知人事了。
“他说,那一天,也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听阿父对着他,说了那麽多的话,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阿父说的是,他这个年岁,早该开蒙了。读的应该是仓颉,急就,还有凡将。应该学的是,圣人之道,孔孟之礼,而不是什麽弄虚作假丶扰乱民心的占星术,修仙修道丶误国误人的阴阳方术。
“这些话,他都记着了,但是太深奥了,什麽都没听懂。”
萧珣顿了一息,轻轻叹了口气。
一室无声,只有瞿阳粗重的呼吸,和杯中水轻微的晃荡。
“他只看到你踢倒了那个金笼子,将军嘛,真是孔武有力,轻轻一脚,鎏金的铁笼子门都歪了,他心中十分遗憾,抓了整整一旬的促织,纷纷都爬了出去。
“好几个侧翼与後卫,包括他手下一个最为骁勇的‘部校尉’,被你一脚踏死了。还有不少促织,同他一道演练了那麽久的兵法,却一点没有长出领兵布阵的头脑,竟然把被你撕成了碎片的帛画书,当作了避身之所。
“他当时若是出手,把它们当作敌军的话,就可以一网打尽了,就像,阿父二十五岁那年,一战成名的漠北之战一样。”
少顷,瞿阳鼻间溢出了一声轻哼:“真是,蠢货。”
萧珣听见了,凉声笑了:“他的确是个蠢货。你当时连着早回来了三日,就是为了盯他有没有继续贪玩贪凉。他竟觉得,他玩促织,看帛画书,阿父就能早些回来了,还能抱他。别人的阿父,哪一个有这样的威风,单手抱得起一个五六岁的,远近闻名的小胖墩啊?这可比数清楚星星,要容易得多。愚不可及。不是吗?”
瞿阳嘴唇抿成了一根线,绷紧了,仔细看去,微微发颤。
“说实话,朕还真想象不出来,他那样一个人,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坐在阶上,等着阿父归来的情形。
“瞿清川在朕身边做伴读,做侍郎,那麽多年,哪一日不是跟顽猴一样?在承明殿读书的时候,在苏太傅的眼皮子底下,都鲜少坐得住。
“他总说,自己来自于武将之家,是要做将军的,要把瞿氏这两个字,发扬光大,震慑四海。他该投笔从戎才对,所以将手中的笔一丢,不慎甩到了苏太傅的脸上。不知又挨了多少笞鞭。”
萧珣唇边的笑意变深了,声音却淡了下去,“不过,最後在刑场上,铡刀快要落下的那刻,他很安静,不骂了,不动了,跪坐在地,翘首以待,大概就是这样吧,跟他小时候一样。”
瞿阳坐得不大端正,身影隐在暗处,倾身去斟茶。
屋室之内很安静,壶盖叮叮当当地响了好几声。
最後,只剩下了茶水滴答滴答,倾入杯盏,又不断溢出来的声音。
案几上,还有瞿阳身前的衣衫,水迹狼藉。
萧珣在他身边停下,按住了茶壶:“你刚才猜,你与萧珩的事,是瞿清川告诉朕的,是吗?”
瞿阳没有说话,双手颤了颤,才松开了壶把。
“大司马啊,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瞿清川。”
萧珣摇了摇头,“可偏偏,瞿清川,他是最了解你的人。他不蠢,不傻,相反,很聪明。很敏锐。他最後做下的那些事,出乎了朕的意料,同样也出乎你的意料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