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中,他没有问过林鸢如何出了宫。
至于为何离开了长安的父母,林鸢吐了一口浊气,说:“我才刚回去,阿母就要为我张罗着相看人家。阿兄,我若跑得不快些,只怕现在就走到了‘纳采’这一步了。”
但他在找阿母做的芝麻饼时,看过林鸢的包裹,不见有任何身籍。
又因他之前找淮阳王世子,打听过椒房殿宫人在瞿皇後被废之後的境遇,大多数是同废後一道贬至了上林别苑的偏僻之地,于是有了猜想:
林鸢大抵是从上林苑逃出来的。
她能逃出来,林榆心里松了一口气。
最初,他与阿父阿母都不愿林鸢进宫。
可是,前来采选良家子的吏卒包围了他们的家。
当他们叫嚣着,要查看他们全家的身籍,以历年的田租口赋相威胁时,本来左手铁锹,右手铁耜,气势汹汹,充当门神的阿父,忽然哑了声。
在吏卒震天响的敲门声里,阿父最终交出了阿鸢的身籍贴,还有阿鸢。
阿父後来同流泪不止的阿母说:“这些吏卒同狗皮膏药一样,躲过了今日,明日又来了。”
他解释得前言不搭後语:“称病也不行的啊,病一好,还是得进宫去的,早晚的事。”
他思索了一番,又添补道:“隔壁的阿银的确是称病躲了过去,可是,阿银那鼻子丶那眼,一阵风吹过,都能抹得平了,谁会挂在心上?阿金的脸,比马还长,宫里头御马无数,还差这一匹吗?”
“咱们阿鸢模样太好,哪怕皇帝见过都忘不了吧,别提那些吏卒了!”
他最後宽慰:“宫里,宫里又不是什麽虎xue狼窝,吃不了人的!到了年岁,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出宫了就好了!”
这是林榆第二次见到阿父这般仓皇的模样。
第一次是八岁那年。
阿父带着他来到了一个草庐。
林榆那时候看不到草棚子的破烂。
因为,他原先住的家,那个占满了长安城南郊的家,早已变作废墟了。
他的阿母,长裙曳地,总是温温柔柔的太子妃,穿起了甲胄,让太子府的府兵与家丁都拿起了长枪与长剑。
她脸上沾着未干的血,提着剑,转过身来,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活下去啊,阿钰。”
他哭着喊着,被一个侍卫捂上了嘴,拉了出去:“殿下,快,快跟我走。”
这个侍卫高大威猛,满身是血,一脸脏污,萧钰不认得他。
快满九岁的萧钰,终日挽弓射箭,已经有了不小的力气。
他不断地挣扎,头上的冠跌了下来,衣裳扯成了破烂。
那侍卫最後把他扛在了肩上。
他就在高处,看着他的家变成了血海,变成了火海。
侍卫带他跑了很久,最後把他托付给了一个铁匠。
萧钰不知道,为什麽是这个铁匠。
但他知道,他太沉了,侍卫扛着他快走不动了。
而身後又有无数羽林军,长水宣曲胡兵,往思齐苑,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他背着他,跑了一路,血也流了一路。
萧钰擡头见到的是红色的天,低头见到的是红色的地。
侍卫说,铁匠为太子做过戈矛,也是参与了谋反,朝廷的追兵正朝这里而来。铁匠的妻子是思齐苑里的帮厨。而朝廷的命令是,思齐苑里的人,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在铁匠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时候,侍卫又说,他能够替铁匠赴死,也能遮掩他的妻女逃跑,扮做流民,逃出长安,太子以前在城外建过流民暂居之所。但条件是,铁匠要抚养太子的遗孤。
“你要对他,视如己出。”
“让太子仅剩的血脉,活下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萧钰就在门外,看着漫天的火光。
他听见了磕头声,恳请声。
哭泣声,暴怒声。
跺地声,捶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