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给他当了人肉靶子的,是常贵。
常贵的下巴上如今还有一条深长的疤痕。
不过,那时,他只投出了第一支箭,就被萧珣叫停了。
萧珣沉着脸,站在承明殿的阶上斥他的时候,风吹起了云龙纹玄袍的一端,萧锦第一次感觉到他真的成了一个皇帝。
若是不看脸,忽略声音的年轻,他俨然是先帝的模样。
因此,萧锦不仅赶紧为常贵请来了医工,送了一饼金安抚,令他好生修养了三日,还给萧珣赔上了一整套山海经的孤本画册。
萧珣是要为常贵报这一箭之仇麽?他瞥了一眼常贵,常贵的头埋得很低。
越埋得低,越让萧锦觉得,他定是憋着笑呢。
萧锦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眼缝里,只见一支箭嗖嗖的,朝着他的脸飞来。
声音里夹着萧珣冷冷的话:“你前些日子收入府中的,是什麽人?”
萧锦一惊:“没,没什麽人。”
这第二支箭在他的胸口的白狐裘上划出了一条道,贴着壶口,落入了壶中。
“说!”
短促的命令中,第三支箭朝他射了过来。
下颌被箭矢带来的风,吹得呼呼生凉的时候,他大喊:
“收,收了郡国学舍里的灾民!”
那箭几乎擦到他的脸颊,“贯耳”而入。
“还有什麽人?!”
“没了,真没了!”
“学舍里的,都是什麽人?”萧珣放下了手上的第四支箭矢。
“学舍的夫子。洒扫的婆子。”
“没了?”
萧锦良久没有听到猎猎风声,才惶惶然吐出一口气:“还有个来学舍投亲的。就是,昨夜的女子。”
一口气没吐到头,箭直挺挺朝着眼睛扎来:“那你拉扯做什麽?!”
“我错了!”
他一声惨叫,抱着青铜投壶,应声往後倒地。
“认错人了!”
箭矢倚杆,半支入了壶中。
萧珣停了下来,狐疑地看向他。
月黑风高,自那山石之上,只能看得见身廓不假。
但林鸢裹成了熊罴,不知道萧锦一见虎背熊腰,雌雄莫辨的人,就要作势调戏,究竟是什麽癖好。
不过,想起昨日林鸢落荒而逃,倒是给这话增添了几分可信。
他舒出一口气,将剩下的箭矢扔给了凌风:“你来。”
凌风同公孙诏相互推诿了半日,终是无人敢动。萧锦才总算丢下了铜壶,脱了身。
他心有馀悸,大口大口呼吸着,雪风落入喉间,又冷又涩。
常贵递上了热茶,他仰头喝尽,本想好了,要曲肘往他心窝击去,若不解恨再踹上两脚。
但终究只是将茶碗重重地放回了常贵的手上。
萧珣在石亭中落座,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问:“此番遭难的灾民这麽多,为何淮阳王府单单收留了郡国学舍的人?”
“叔父,你知我不才,那些鸿儒大儒教的东西,一点都入不到脑子里去,气走了十个夫子,不知里头哪一个迂腐老头子说,‘世子资质聪慧,关键在于没好好开蒙’。”
萧锦摇头晃脑学着那个夫子说话,转而懊丧地说,“阿父一听,就把我赶到了学舍里,要我跟那些八岁九岁十来岁的稚童一道向那里的夫子学诗书礼乐。”
萧珣挑了挑眉:“而今学得如何?”
萧锦一拍大腿:“说起来,我真是懊悔,开蒙的时候,怎麽偏就遇着了疏淡了呢?‘资质聪慧’硬是给学成了‘粪土之墙’了。”
萧珣笑道:“看来如今学得不错啊。郡国学的夫子有些水平,将你这榆木脑袋都教得开窍了。”
萧锦挠了挠头:“所以,郡国学舍的夫子,是我的师傅,这一朝遭了灾,学舍回不去了,我将他们接到了王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不得孝敬孝敬?二来,也好继续学习那‘郑伯克段于鄢’是怎麽个克法。”
萧珣看着萧锦眉飞色舞,迟疑道:“开了窍,所以学到了春秋左氏的第一篇?”
“叔父,春秋左氏之前,还有诗,还有礼,还有圣人之言啊。”萧锦涨红了脸。
萧珣不禁笑了:“淮阳国对于郡国学,真是上心啊。我记得,瞿氏刚提议立郡国学的时候,淮阳国不到一月,便耗费千万钱,立了学舍。”
萧锦听见萧珣提到瞿阳,吸一口冷气,嘿嘿笑道:“淮阳国是陛下王土,朝廷有何命,淮阳国自然尽其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