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来紫宸阁伺候时,眼皮都沉得摇摇欲坠。
偏那几日不知为何,连着休沐,萧珣不必早朝,昼日在紫辰阁的时间越来越长。
“逗你的。”
萧珣移开了林鸢面前的玉,勾了勾唇,朝她一笑:“你知道,这叫什麽吗?”
林鸢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说:“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什麽意思?
用一块藏起来的玉,看她是否顺之从之麽?
他的气息吹到了耳中,麻麻的。
林鸢的心也麻木不已,浮现的是一首诗中的句子: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後面那一句是“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林鸢没有顺着萧珣的话,说出下一句,而是陡然起身,兀自走到了御案的一侧。
“茶凉了,我去添茶。”
她抱起茶壶,就往外走。
壶身很烫,隔着衣衫灼着她。
她是一个猛子抱在怀里的。
烫得想哭。
萧珣本微微倚向林鸢,身侧猝不及防地一空。
——像一脚踏入了万丈深渊,他从梦里惊醒了。
头顶是陌生的床帐。
宿醉的迷蒙,雾似的散开了。
这是淮阳王府东苑的厢房。
昨夜凌风同公孙诏走後,他和衣卧了一宿,睡得并不踏实,佩囊没有解下,一直硌在腰间,隐隐生疼。
那里面一直放着一个鸾凤玉佩,与他挂在腰上的螭龙纹佩是一对,由同一块羊脂白玉镂雕而成的。
最好的巧匠,将两枚造型全然不同的玉佩,做得严丝合缝,若拼在一起,就是真正的龙凤纹环佩。
他早就想送给林鸢了。
那一日,他愣愣地看着杯中茶冒着白气打着旋儿,看着林鸢的脸,在怀中茶壶的水汽里,渐渐晕开了绯红,渐渐打湿了,模糊了,远去了。
隔了一重幔,两扇门,三更天。
直到三更,门再开,进来的是一个奉茶的黄门。
萧珣一晚上口干舌燥,唤了李顺。
李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进来服侍,见萧珣脸色沉沉,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忽然想起了梦里黑漆漆的暴室,以及掖廷令带刺的长鞭,心头一颤。
他小心翼翼地服侍萧珣更衣,忽然听见萧珣问:
“对了,你同林鸢幼时相识,知道她家里有什麽亲眷吗?譬如,兄弟姊妹?”
李顺手上一顿,想起来她们孤儿寡母,蓬头垢面,初到长安郊外的草棚子里的情形。
那时候他骄傲得像东道主,为林鸢与她的阿母,一户一户介绍同一屋檐下的“邻人”,那场景犹在眼前:“回陛下,没有。”
“堂亲,表亲呢?有没有堂兄,表兄?”
李顺思忖了片刻:“林鸢的阿母是孤儿,自小寄居在舅父家中,那舅父不是什麽良善人,在林鸢阿父阿母成婚时,狮子大开口,折腾得林鸢阿父几乎倾家荡産,自此,算是买断了亲戚的情谊,割席了。後来也失了音讯,从无来往,没有什麽後辈表亲的。林鸢的阿父是独子,她的祖父也是个铁匠。”
他跪在地上,目光向下,解开了萧珣的腰带:“听说是因为一直打铁,那儿热坏了,生了一个就再不能了……”
这些话有一半是听林鸢自己说的。
他们在宫中相逢,林鸢问候起他的阿母,李顺不禁伤怀,林鸢就拿自己阿母小时候的经历宽慰他。
後面一半,依稀来自草棚子里永远不会间断的闲言碎语,奇闻轶事。
四方的流民唇舌缺乏油水,所以此中添油加醋的成分不知几何。
而给他讲这些故事听的阿母,喉咙里头总是“咳咳咳咳”的,像抽干了的水车一样嘶哑,嘴唇经年干裂,吃什麽都嫌没滋没味,总是吃了两口就给了阿顺,因而,此中的油与醋就更多了一重。
——她想让阿顺当铁匠的时候,就说铁匠一年能赚百石的米。
她想到当铁匠太苦了的时候,又说铁匠只能赚五十石,比不上瓦匠。
铁匠做的铁犁,铁锄,铁耜,顾客都是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