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媪啐了他一口:“贺老四,你这个庸医!开的什麽破膏方,一晚上贴下来,半边身子的皮肉都黑了!”
贺老四自知理亏,讪讪陪笑:“黑了,那,那是身子在清淤,排毒呢。”
“那我腰痛怎麽没减轻上半分,今早起来一看,连手也黑了?!”
林鸢睁大了眼,见李媪的脸也黑着,像是能滴下墨来。
贺季呵呵一笑:“阿媪终日操劳,一双手从没歇过,每日沾染些什麽尘啊,土啊,什麽脏的,臭的,一日拔鸡毛,一日捡鹅毛,有淤血在里头,很正常,正常。”
李媪听见鹅毛,心里大惊,顿时噤声不语,低头搓揉自己墨黑的双手。
王媪也不由地摊开了手,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寻思,是不是自己也该敷用些膏方?
“阿媪,来,去把这清淤冲干净了,然後,我给你换个新的膏方。这一夜清淤完毕了,看着效果极好,接下来,就该治本了。”
贺季闭起眼睛说道,接着扛起了李媪,大约是一双胳膊还没醒透,有些脱力,差点没把阿媪摔到雪地里,来个雪上加霜。
“我贺老四的两副膏方下来,保管药到病除。”
走过林鸢身旁,贺季才忽然记起,自己还有要紧事儿,于是,在李媪骂骂咧咧的声音里,他不忘叮嘱一句:“阿鸢,先感受着诗中意境,一会儿等我给你讲下一句啊。”
下一句,他灵光一闪,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定要用那膏方说服王媪,将今日的鸡做成炙鸡,这样,不就是“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炙过的鸡,与凫丶雁应当没什麽差别。
就像他方才说拔鸡毛的时候,顺口就把鹅毛也一道说了。这不就是赋中排比铺陈的精妙?而他知其妙处,活学活用,饶是阿媪不懂诗书,笨嘴拙舌的,说不出话,但眼中的惊艳无法掩藏。他眯着眼,也能看到,那张拉长的黑脸中都透出了猪肝红。
林鸢倒确乎在真情实意地感受诗的意境。
各人的声音都渺远了起来,她切切实实沉浸到了“鸡鸣”“昧旦”的宁静与黑寂中。
啓明星暗了下去,她合上了双眼。
昨日,萧珣说过的那些话,都跟酒气一样,一直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旦跌入了清晨的梦乡,连方才贺季吟的诗,都变作了萧珣的声音。
他的话摩挲着耳朵,往那里吹着气,有些酥痒。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
衣带上缺的那块韘形的白玉,林鸢是为萧珣做好了腰带的转日,才见到的。
从萧珣的书里,掉落到地上,上好的白玉,敲出了不容忽视的“叮”的一声。
“咦,这是陛下腰带上的玉?”林鸢捡了起来。
“哦,是吗?”萧珣的视线仍在书上,并没有转头看一眼。
置于御案上的书,素来是无人会动的,连王福也不敢碰。
林鸢十分费解,敢情这玉是成了精怪?怕人踩踏,爬到了御案上,又嫌冷,爬进了书里?
但见东西没丢,握玉的手也就烫了起来,她老实交代:“上回我给陛下修补腰带,少了这块玉,这才绣了花上去。要不,我将腰带拿回去,把刺绣拆了,还将这块玉缝上吧?”
“我的绣工虽然一般。”说到这儿,她听见萧珣嗤笑了一声,林鸢脸上有些发烧,硬着头皮接着说,“但是,缝补还是过得去的。”
“不必了。”
此中的嗤笑之意,更明显了。
林鸢挣扎:“可那腰带上的刺绣若是让人瞧见了,有损陛下威仪。”
嗯,没有人敢笑萧珣,但这是萧珣口中的笑料,那天他就笑了许久,到了这日,提起来还不忘笑话一番。
她的脸红得像是腰带上赤火一样的梅瓣:“我,我还是去找出来吧。”
说着,她就要起身,往衣笥那里走去。
“放心吧,不会损什麽威仪。”
林鸢听见这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双手拈了拈指尖,仍想起身,行一个感激的大礼。
“别找。”萧珣看她执意起身,补了一句,“已经丢了。”
林鸢早就猜想过,这根腰带的命运,无非是束之高阁,或是弃之如遗。
可真当“丢了”这两个字,从萧珣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莫名觉得失落。
那个瞬间,两旬的通宵,扎在了手上的那些针,齐齐往心头扎过来。
她在袖中用指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坐回原处,什麽也没说。
只是那白玉就在眼前,避不开,反而在黄昏,依旧泛出耀武扬威的光。
于是她嘲了一句:“陛下是捉弄我呢。”
萧珣也没有否认,那块白玉就是他故意藏起来的。
可这轻巧的捉弄背後,是数不清的不眠之夜,谁伴昏灯独坐,她和影儿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