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霜,狠狠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意识沉沉浮浮,被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虚空感反复拉扯。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清醒,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拖拽回那片混沌的深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我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钻入鼻腔,混合着一种更淡、更陌生的气息,像是某种金属在低温下散出的清冷味道。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嘀——”。这声音稳定、有力,带着一种陌生的、充满生机的节奏,敲打着我脆弱的耳膜。
我下意识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抚向胸口。指尖触到的,是病号服粗糙的布料,以及其下包裹着的厚厚纱布。就在指尖即将按下去的刹那,一种源自本能的、极其强烈的排斥感猛地攫住了我。那是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恶心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心脏,让我瞬间窒息,指尖触电般僵在半空。
这不是我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开我混沌的思绪。胸腔里跳动的这颗心脏,它搏动的力量如此陌生,如此……不属于我。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一只冰冷的、带着异域气息的手,在我体内笨拙地摸索。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厌恶瞬间淹没了刚刚苏醒的虚弱。我猛地抽回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父母憔悴而欣喜的脸庞出现在门口。母亲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布满血丝的眼里瞬间盈满泪水:“九溪!我的九溪!你醒了!谢天谢地!”她粗糙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额头,带来一丝熟悉的暖意。
“感觉怎么样?疼不疼?”父亲的声音沙哑,强压着激动,眼神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出微弱的气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病房,最终落向门口,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那个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病床前,带着温柔笑意和温暖掌心的人呢?
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视线,她脸上的欣喜骤然凝固,像被一层寒霜覆盖。泪水无声地滚落,她避开我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沉重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岁。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不需要言语,那死寂的沉默和父母眼中无法掩饰的绝望,已经像一把淬了冰的匕,狠狠捅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鹤真……”我终于挣扎着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母亲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父亲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木摩擦:“九溪……鹤真他……为了赶来医院……路上……出了车祸……没……没救回来……”
“车祸”两个字,像两颗沉重的铅弹,狠狠砸进我的耳中,然后在我空荡的胸腔里炸开。一片死寂的轰鸣之后,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的光源都被瞬间掐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心脏,胸腔里那颗陌生的、刚刚开始搏动的心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强烈的排斥感再次汹涌而至,几乎让我呕吐出来。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眼前阵阵黑。不是我的……这剧痛,这黑暗……都不是我的……
那之后的日子,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在浓雾弥漫的轨道上疯狂冲撞。葬礼的细节在我记忆中模糊成一片灰白的噪点,只有灵堂中央那张被黑纱框住的照片清晰得刺眼。照片里,于鹤真微微侧着头,眼神温柔地望过来,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唤我的名字。那笑容,成了我此后每一个沉沦梦魇的。
我被迫依赖着这颗陌生的心脏生存。每一次它在我胸腔里沉重而规律地跳动,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折磨。排斥反应如同附骨之疽,持续消耗着我本就虚弱的身体。冰冷的药物源源不断地注入血管,却无法驱散灵魂深处那种被异物占据的恶心感。医生们围在床边,对着检查报告低声讨论着“排异指数”、“免疫抑制剂剂量”,那些冰冷的术语像手术刀一样切割着我的神经。他们看向我的眼神里,有专业的审视,有对医学奇迹的惊叹,但唯独没有理解——他们不明白我为何对这颗赋予我新生的心脏如此抗拒,甚至憎恶。
“排斥的是心理,云小姐,你需要时间适应。”主治医生这样对我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适应?如何适应胸腔里跳动着爱人死去那一瞬间的余温?我闭上眼,拒绝回应。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麻木让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接回家中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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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正的折磨在夜晚降临。
只要一闭上眼,那场该死的车祸就会在黑暗中精准地撞进我的脑海。不再是模糊的想象,而是清晰得令人指的、第一人称视角的梦魇。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窗外是扭曲飞逝的、模糊成一片色块的路灯光晕和行道树影。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撕裂耳膜。巨大的撞击力从侧面狠狠袭来,整个视野天旋地转。安全带的束缚勒进皮肉,骨头仿佛在呻吟。挡风玻璃蛛网般炸裂,碎片如同冰冷的雨点般激射而来,刮过脸颊,留下细微的刺痛。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清晰!
在视野彻底被翻滚的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在令人作呕的金属扭曲声和玻璃碎裂声中,我总会猛地侧过头——视线穿过疯狂旋转的车厢,死死锁住驾驶座的方向。
于鹤真就在那里。
他的侧脸被前方某种看不见的光源照亮,轮廓清晰得如同雕塑。剧烈的冲击中,他的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勒住,头猛地撞向一边,又被狠狠拉回。然而,他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或痛苦。
他在笑。
那笑容如此平静,如此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满足感。他的眼睛穿透混乱与毁灭,精准地望向我这边,目光深邃,仿佛要将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深深烙印进我的灵魂。然后,视野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呃啊——!”
又一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胸骨,那陌生的搏动感此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灼热和沉重。我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黑暗中,于鹤真最后那个平静的微笑和深邃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在死亡降临的瞬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他到底安排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上我的理智。车祸的细节、他最后的笑容、这颗充满排斥感的心脏……碎片般的线索在混沌的脑海中碰撞,指向一个我不敢触碰却无法回避的恐怖深渊。
父母担忧的目光日益沉重,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鹤真的任何话题,试图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强颜欢笑来填补我内心的空洞。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我像个游魂,终日蜷缩在客厅角落那张于鹤真最喜欢的旧沙里,抱着他留下的那件洗得白的灰色羊毛开衫。衣服上残留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书卷气的味道,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关于他的真实触感。这微弱的气息,成了我在无边孤寂的苦海中,唯一能暂时停靠的浮木。
日子在药物、昏沉、梦魇和空洞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如同钝刀割肉。窗外的梧桐树叶由浓绿转为枯黄,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又被冬日的冷雨浸透,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直到一个沉闷的下午。母亲在收拾书房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纸箱时,出了一声带着鼻音的低呼:“九溪……你看,是鹤真车里的一些东西……”
我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扯动,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纸箱里散乱地放着几本他常看的旧书,一个磨掉了漆的旧zippo打火机,还有半盒没抽完的香烟……以及,一个沾着几道凝固的、深褐色污痕的黑色行车记录仪。
心脏,胸腔里那颗始终冰冷而陌生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猛烈搏动起来,咚咚咚!如同战鼓,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力量撞击着我的肋骨。那强烈的排斥感再次汹涌袭来,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穿灵魂的悸动。我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冰凉的汗水瞬间浸湿了掌心。
我一把抓起了那个冰冷的记录仪,它的外壳坚硬而沉重,那些深褐色的污迹在指尖下显得格外刺眼。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我,仿佛那小小的黑色匣子里,囚禁着我所有噩梦的答案。
我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房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像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我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将记录仪的内存卡插入读卡器。电脑屏幕上弹出文件夹窗口,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个视频文件,日期赫然标注着于鹤真出事的那一天。
最后一个文件,时间点就停止在悲剧生前的几分钟。
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文件名上,仿佛有千斤重。胸腔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拉扯着缝合不久的伤口,带来阵阵锐痛。排斥感混合着一种毁灭性的预感,让我几乎要呕吐出来。我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带着灰尘和旧书味道的空气,猛地按下了鼠标。
屏幕亮起,显示出一段行驶中的画面。正是那条通往医院的道路。黄昏的光线有些昏暗,道路两旁的景物在平稳移动的车窗外匀倒退。能听到车辆行驶的微弱噪音,还有……于鹤真平静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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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死寂中一秒一秒地流逝。画面右下角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快了……就快了……那个梦魇生的时刻……
突然,画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接着,于鹤真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狭小的书房里响起。那声音如此之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进行一场无人回应的诀别:
“九溪需要心脏。”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这次……捐献流程……”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不能再错过了。”
“不能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