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年月,正是上海解放前夕,战火最激烈的时刻。栖梧里……流弹……我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个梦里的枪声、硝烟、奔跑……时间点诡异地吻合了!
更多的碎片在故纸堆里浮现。在一本私人收藏的、非正式出版的老上海建筑影集里,我如获至宝地翻到了一张拍摄于年左右的照片。泛黄的黑白影像上,正是“栖梧里号”。它并非我想象中那种普通的石库门,而是一栋带有明显artde风格痕迹的三层小洋楼,在周围一片较为低矮的里弄房屋中显得鹤立鸡群。门楣简洁的几何线条,狭窄的露台铁艺栏杆,墙面是当时流行的浅色拉毛水泥。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备注:“‘栖梧里号’,业主不详,时称‘绿屋’,传为某位低调富商为其如夫人所置别业,后几经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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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屋……我看着照片上那栋在时光中早已面目模糊的建筑,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我。就是它!那狭窄的露台栏杆,那几何形的门楣线条……与梦中那个军装男人挡在巷口、朝我身后开枪时,背景里一闪而过的建筑轮廓,惊人地重合!
所有的线索——护身符上的地址、旧报纸的零星记载、建筑照片的印证、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与年月战火交织的梦境——都像无数条冰冷的丝线,最终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同一个终点:霞飞路,栖梧里,号,那栋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绿屋”。
它还在吗?它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在枪林弹雨中挡在我身前的军装身影,那个名叫杨九郎的男人,他与这栋房子,究竟有着怎样生死攸关的联结?
寻找答案的冲动像烈火一样灼烧着我,几乎压倒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我必须去那里!必须亲眼看看!
淮海中路。曾经的法租界霞飞路,早已是繁华的现代商业街。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穿着时尚的人群步履匆匆,空气中浮动着咖啡、香水和新出炉面包的混合香气。时间在这里被粗暴地折叠、刷新,旧日的痕迹被挤压到几乎看不见的角落。
栖梧里,这个在旧地图上清晰标注的名字,在现实里却像一个顽固的幽灵,拒绝轻易显形。我拿着打印出来的旧地图复印件和那张泛黄的“绿屋”照片,在淮海中路西段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询问了路边的老店主、报亭的大爷、甚至执勤的协管员。
得到的回应大多是茫然地摇头:“栖梧里?老早没掉喽!拆掉多少年啦!”或者是指着远处一片光鲜的商场或写字楼:“喏,大概就是那块地方吧?记不清咯!”
就在我几乎要被沮丧淹没,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或者那弄堂早已被彻底抹平时,一位坐在街心小花园长椅上晒太阳、头雪白、满脸老年斑的老爷爷,在眯着眼仔细端详了我手机翻拍的老照片许久后,颤巍巍地抬起了满是皱纹的手。
“栖梧里啊……”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遥远的微光,声音沙哑而缓慢,像在努力打捞沉在岁月河底的记忆,“有,还有一点点……没拆干净。在……在那边,后面,夹缝里……”他指向淮海中路背后,一片被新建高楼阴影笼罩的区域,那里似乎是一些等待拆迁的低矮旧房和临时搭建的棚户。
“绕过去,有条很小很小的过道,黑黢黢的……走到底,好像……好像还剩个门头,破得不成样子了……对,门牌号?不记得了……但样子,有点像你照片上这个……”老人指着照片上“绿屋”独特的几何门楣线条,又费力地想了想,“以前……好像是叫‘绿房子’?还是啥……唉,记不清喽,太久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点燃。谢过老人,我几乎是跑着冲向那片被高楼环伺、如同城市疮疤般的区域。绕过堆积的建筑垃圾和散着异味的临时棚户,在几栋摇摇欲坠的旧式平房的逼仄缝隙里,果然现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极其阴暗潮湿的狭窄过道。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和裸露的泥土,墙壁斑驳,爬满了青苔和霉斑,头顶被各种违章搭建的遮雨棚和晾晒的衣物遮挡,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腐败的气息和一种陈年积垢的尘土味。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照亮飞舞的尘埃。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踩着湿滑黏腻的地面,小心翼翼地朝这条黑暗隧道的深处走去。
过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压抑。两边斑驳的墙壁仿佛在无声地挤压过来。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不再是绝对的黑暗,隐约透出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光。
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被四周高楼围困着的、如同天井般的空地。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建筑……或者说,是建筑的残骸。
那正是照片上的“绿屋”,却早已面目全非,沦为了时光和遗忘的悲惨祭品。
三层的小洋楼框架还在,但墙体大面积坍塌剥落,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和破碎的红砖。曾经浅色的拉毛水泥墙面被厚厚的黑色污垢覆盖,爬满了枯萎的藤蔓。门楣上那标志性的简洁几何线条装饰尚能辨认,但也布满了裂缝,摇摇欲坠。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狭窄的露台栏杆扭曲断裂,悬在半空。整栋楼歪斜着,如同一个被遗弃多年、濒临死亡的巨人,在周围摩天大楼冷漠的俯视下,散着浓烈的腐朽和破败气息。
一块残破的、字迹模糊的石质门牌,歪斜地嵌在布满裂纹的门框旁。我颤抖着手,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和苔藓。
“……栖……梧里…………”残缺的笔画,艰难地拼凑出那个在护身符上、在旧报纸上、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地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就是这里。杨九郎……他在这里存在过?战斗过?还是……消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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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几滴冰冷的雨点砸在我的额头。紧接着,密集的雨声由远及近,瞬间连成一片,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天色以肉眼可见的度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残破的洋楼顶端。方才那一点点灰蒙蒙的天光彻底消失,废弃的庭院迅被笼罩在一片凄风冷雨之中。
雨水迅打湿了我的头和外套,冰冷刺骨。四周高楼投下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将这片废墟紧紧包裹。残破的“绿屋”在暴雨中沉默着,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进?还是退?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那护身符紧紧贴在我胸口的皮肤上,隔着湿透的衣物,似乎传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像一个无声的催促。
梦里那声穿透枪炮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快走!若玲!别回头!”
这一次,我没有逃。
我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腥气和废墟尘埃的冰冷空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在滂沱大雨中,朝着那扇早已腐朽变形、虚掩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沉重木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生锈的门轴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在暴雨声中拖得老长。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着尘土、霉菌、朽木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门内,是绝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手电筒的光束急切地刺入,像投入墨池的一根针,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光束里,尘埃狂乱地舞动。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积尘和破碎的瓦砾。光束扫过之处,是倾倒的家具残骸,翻倒的、布满蛛网的雕花木椅,半埋在尘土里的破碎瓷瓶,墙上大片大片剥落的壁纸,露出后面同样斑驳的灰泥墙面。昔日的精致与华美,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残破和死寂。
空气粘稠而冰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雨声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反而更凸显了这废墟内部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腐朽的空间里回响,每一步都踏起一片灰尘。
光束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厅堂中央。
一道宽大的、盘旋而上的木制楼梯,如同一条巨蛇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深处。楼梯的扶手早已腐朽断裂,踏板上积满了厚厚的污垢,不少木板已经缺失或塌陷,露出下面幽深的空洞。它扭曲着,盘旋着,向上延伸,尽头隐没在二楼更浓重的黑暗里,仿佛通往某个不可知的幽冥之境。
就在光束定格在那盘旋楼梯中段的一刹那——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冰。
楼梯中段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光束颤抖着,艰难地爬上那人的轮廓。
一身旧式的、染着大片大片深褐色污渍的草黄色军装。布料厚实粗糙,正是我梦里见过、指尖残留过、在布料店触摸过的那种!军装多处撕裂,肩头、胸前……数个触目惊心的破洞边缘焦黑翻卷,如同被灼热的铁条贯穿。领章早已不见,但胸前残留着青天白日徽章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狰狞线头和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