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细雨如烟。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灰色纱幕,温柔地笼罩着小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被浸润得油亮光滑,倒映着两侧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的朦胧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河岸边初绽的桃花那若有似无的甜香。
石拱桥小小的弧度横跨在窄窄的河道上,像一道弯弯的眉。桥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桥心处,立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伞下罩着两个紧挨着的年轻身影。伞骨微倾,执着伞的少年王九龙,几乎将整个伞面都遮在了身畔的少女江揽月头顶,自己的半边肩头早已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
江揽月微微仰着脸,那双杏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少年清朗的倒影,还有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她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淡黄色的糕体散着温软的甜香。她踮起脚尖,努力地将糕点凑到王九龙唇边。
“喏,最后半块,给你啦。”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檐下滴落的雨珠敲在青石上。
王九龙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舌尖尝到那温润的甜意,仿佛一路暖到了心窝里。他望着她近在咫尺、被细雨濡湿后更显光洁的脸颊,还有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一股滚烫的冲动骤然涌上喉头。
“揽月……”他的声音在雨丝的沙沙声中显得有些紧绷,握着伞柄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微微泛白,“你等我!等我上京赶考,待我高中了状元……”
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要凿刻在这江南的烟雨里:
“我王九龙,定用那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娶你回家!”
誓言出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孤勇和灼热,仿佛连这缠绵的雨丝都要被蒸殆尽。江揽月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比岸边的桃花还要娇艳。她飞快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只余下唇边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羞涩又甜蜜的笑意。她轻轻地点了下头,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王九龙的耳中:
“嗯……好,我等你。”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为这青涩的盟约奏着缠绵的背景。
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又是春日,却是京城。天高云阔,阳光炽烈,将巨大的喜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座煌煌帝都之上。朱雀大街,宽阔得能容下八马并驰,此刻却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彩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几乎要将天空都染成一片斑斓的海洋。
今日是新科状元游街夸官。
状元郎王九龙,身着御赐的大红蟒袍,头戴双翅乌纱帽,帽顶那象征无上荣耀的金花簪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他高踞在披红挂彩的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曾经江南烟雨里的清俊少年,如今眉宇间沉淀着一种属于功名顶峰的、近乎炫目的光华,明亮,却又带着一丝被皇权骤然拔擢后特有的疏离感。他目光平视前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威严的微笑,接受着道路两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与艳羡。
“状元郎!状元公!”“天佑我朝,英才辈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人群之中,一个角落显得异常安静。江揽月挤在最前面,纤细的身躯被后面激动的人群推搡得有些摇晃。她今日特意换上了箱底里最体面的一件水绿色春衫,间只簪着一支略显陈旧、却打磨得异常光润的竹簪——那是三年前王九龙临行前,在灯下亲手为她削刻的礼物,簪尾处,两个细小的篆字“揽月”依稀可辨。
她的心跳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混合着街面上震耳欲聋的喧嚣,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近了,更近了!那高头大马,那身刺目的红袍,那张铭刻在骨血里的脸庞……是他!她的九龙!
就在王九龙策马行至江揽月前方不远处,目光即将与她焦灼的视线交汇的刹那——
“公主驾到!”
一声尖锐悠长的通传,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沸腾的喧嚣。喧闹的人潮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屏息般的寂静。
人群如被劈开的海浪般,齐刷刷地向着街道两侧更深地跪伏下去。只见前方,皇家仪仗威严赫赫,金瓜钺斧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一架由八名精壮内侍稳稳抬着的、无比华贵的凤辇缓缓驶来。辇上端坐的女子,身披霞光般灿烂的嫁衣,珠翠环绕,凤冠巍峨。她微微侧,隔着珠帘,目光精准地落在那高头大马上的红色身影上。那张年轻娇美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属于皇家贵胄的、理所当然的从容笑意,以及……一丝新嫁娘特有的、含羞带怯的等待。
王九龙胯下的骏马,在仪仗前极其自然地停了下来。他脸上的笑容未曾改变分毫,依旧矜持而完美。他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迎向凤辇的方向,微微颔致意。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自始至终,他的视线未曾偏移,更没有投向那个角落,投向那个穿着水绿衣衫、间簪着竹簪,正死死咬着下唇,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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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辇的珠帘轻轻晃动,公主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仪仗缓缓前行,王九龙亦轻夹马腹,跟随在侧。那身状元红袍与凤辇的嫁衣,在正午的阳光下并驾齐驱,红得刺眼,红得如同泼洒开的、浓稠的血。
人群的欢呼在短暂的沉寂后,爆出更加狂热、更加谄媚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向那对沐浴在皇家恩宠中的璧人。
江揽月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汹涌的人潮在她身边涌动、推挤、欢呼,她却感觉置身于一个冰冷死寂的真空。那震天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只有那两抹并肩而去的、刺目的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瞳孔深处,留下永难磨灭的灼痕。
世界的声音褪去,只剩下心脏在空寂的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带着濒死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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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暮色如同被打翻的墨汁,正一点点吞噬着天际最后的光亮。江揽月枯坐在她租住的小院窗前,窗台上那盆原本生机勃勃的兰草,叶片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翳,无精打采地垂着。她面前放着一只小小的、简陋的竹编鸟笼,里面空空如也。这曾是王九龙送她的信鸽,载满了三年间无数期盼和絮语的信使。
忽然,一阵急促的扑棱声打破了死寂。一只熟悉的、羽翼带着长途跋仆后疲惫痕迹的信鸽,跌跌撞撞地落在了窗棂上,歪着小脑袋,出低低的“咕咕”声。
江揽月死水般的眼瞳骤然一缩,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颤抖着手指解下绑在鸽腿上的那截细小的竹管。指尖触到竹管光滑冰凉的表面,一种近乎痉挛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拔开塞子,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张纸。
展开信笺的瞬间,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冷冽墨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宫廷的、疏离而昂贵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信纸是上好的洒金笺,触手生凉。
纸上只有一行字,墨色浓黑,笔锋凌厉,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地刺入她的眼底:
“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瞬间穿透她的眼球,狠狠扎进大脑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足以摧毁理智的剧痛。呼吸骤然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然后又被投入了冰窟之中。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彻底消失,浓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也淹没了她。
信纸无声地从她僵直的手指间滑落,像一片枯萎的落叶,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行字,在彻底降临的黑暗里,依旧散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酷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轻笑。
“呵……”
接着,那笑声仿佛挣脱了束缚,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破碎,疯狂地撞击着四壁,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的悲鸣。笑着笑着,温热的液体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无边的黑暗,顺着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
她摸索着,在黑暗中找到了火镰。嚓的一声轻响,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她满是泪痕、却扭曲出一个诡异笑容的脸。她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页冰冷的洒金笺,毫不犹豫地将它凑近了那簇小小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昂贵的纸张,瞬间吞噬了那行冰冷刻毒的字迹。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像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火。纸张迅蜷曲、焦黑,化作几片带着火星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如同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江南烟雨和竹桥油伞的灰烬。
火焰熄灭,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浓稠的黑暗重新统治了一切,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寒冷。
京城东,温柔乡销金窟,醉月楼。
楼内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混合着脂粉的甜香和酒液的醇烈,织成一张令人沉沦的网。空气永远粘稠暧昧,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
“揽月姑娘!揽月姑娘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嘈杂的大堂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楼梯转角处,一个身影缓缓步下。水红色的薄纱衣裙,勾勒出玲珑的身段,裙摆随着莲步轻移,荡开涟漪般的柔波。髻高绾,乌黑如云,斜插着几支点翠衔珠的步摇,流苏垂落,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折射着烛火细碎的金光。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衬得那裸露在外的肌肤越欺霜赛雪。曾经那支素朴的竹簪,早已不知所踪。
她的脸上,施着恰到好处的、精致的妆容。远山眉黛,朱唇一点,鲜艳得如同初绽的玫瑰。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顾盼神飞。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片化不开的、冰冷的虚无,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投射进去的光亮都被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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