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晒得人脊背烫,像一块刚出炉的松软蛋糕。苏青瑶戴着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烤盘从烤箱里抽出来,带着热气的甜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她刚把黄油曲奇放到晾架上,女儿暖暖像只小蝴蝶一样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挥舞着她的田字格本子。
“妈妈!妈妈!看我写字!”暖暖踮起脚尖,努力把本子举到苏青瑶眼前。
苏青瑶笑着摘掉手套,蹲下来,目光落在女儿稚嫩的字迹上。那页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好几个“您”字,笔画虽笨拙,却带着孩子特有的认真劲儿。暖暖的小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字,奶声奶气地讲解:“妈妈你看,老师说啦,这个‘您’是上下结构,”她的小指头在空气中比划着,“先写这个‘你’,再写下面的‘心’!”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妈妈,我知道啦!这个字好写,就是‘心上有你’嘛!”
“心上有你……”
这四个字,像一把尘封多年的钥匙,毫无预兆地插进苏青瑶记忆深处锈迹斑斑的锁孔,轻轻一拧——喀哒一声,时光的门扉轰然洞开。一股极其熟悉又久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那年夏天暴雨将至前闷热的尘埃味、油墨味,还有少年身上干净又疏离的气息。
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涩,眼前的厨房景象开始摇晃、模糊。她仿佛又站在了那个光线昏暗、空气粘稠得几乎凝滞的午后教室,毕业在即,离别的气息提前弥漫。头顶老旧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出嗡嗡的叹息,窗外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沉重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酝酿着一场蓄势待的风暴。教室里嘈杂一片,嬉笑打闹声、交换同学录的喧哗声,还有那被录音机反复播放、带着电流杂音的毕业歌,一切都混杂成一种令人心慌的离别背景音。
苏青瑶的掌心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黏腻腻的。她紧紧攥着那本簇新的、硬壳封面的同学录,封面的烫金字在昏暗光线下也黯淡了。她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牢牢锁在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李九江。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喧嚣海洋里一座孤寂的岛屿。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微垂着头,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眉眼。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专注地写着什么,仿佛周遭鼎沸的人声和离愁别绪都与他无关。只有窗外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掠过天际,短暂地照亮他清俊专注的侧脸轮廓和微蹙的眉头。
苏青瑶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一种隐秘的钝痛。整整三年,她的目光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像追逐着一道沉默的光。他成绩优异,总坐在教室后方那片被阳光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如同一个影子。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校庆时琴键在他指下流淌出的音符曾让喧嚣的礼堂瞬间寂静。他是苏青瑶心底一个最幽深、最温软的秘密,一个她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毕生的勇气,苏青瑶拨开几个打闹的同学,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角落。脚下的地面似乎在轻微摇晃。窗外的天色更暗了,浓云翻滚,风开始呜咽着拍打窗玻璃,出沉闷的撞击声。
“李九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她屏住呼吸,生怕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他闻声抬起头。一瞬间,苏青瑶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的眼神很静,带着惯有的疏离,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苏青瑶几乎要落荒而逃。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慌乱地垂下眼睫,盯着他习题集上整齐划一的笔迹。
“能…能帮我写一下同学录吗?”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把这句话挤出来,声音又轻又飘。她递上那本硬壳本子,感觉递出去的仿佛是自己一颗滚烫、赤裸的心。
李九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短短一瞬,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掠过水面的微风,未留下丝毫痕迹。他放下手中的笔,没有立刻接过去,只是看着她。那短暂的沉默像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住苏青瑶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窗外“哗啦”一声巨响,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密集得如同无数鼓槌在疯狂擂动。教室里瞬间暗了许多,白炽灯管滋滋地响着,光线惨白。
就在苏青瑶几乎要绝望地缩回手时,他伸出那只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本子。他的指尖很凉,不经意间擦过她同样冰凉的指腹,那细微的触碰却像带着电流,让她猛地一颤,飞快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
他翻开硬壳封面,拿出夹在扉页的笔——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黑色钢笔。他没有翻动其他同学写满祝福、画满涂鸦的页面,而是直接翻到了崭新的一页。他微微俯身,靠近桌面,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页上方,仿佛在思考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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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闷热依旧,头顶吊扇嗡嗡的噪音混合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撞击着耳膜。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苏青瑶站在桌旁,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眼睛紧紧盯着他悬停的笔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浓密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握着笔的手指似乎微微用了力,指节有些泛白。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苏青瑶开始怀疑他是否根本不愿写,久到她几乎要鼓起勇气开口说“算了”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笔尖落下。
没有寒暄,没有祝福,没有任何多余的笔画。
他只是在那片空白得刺眼的纸页中央,写下了唯一的一个字——
您。
墨色浓重,笔锋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感,仿佛倾注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却又在最后一笔微微拖曳,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和犹豫。那一个孤零零的“您”字,像一块黑色的礁石,突兀地矗立在无垠的白色海洋里,散着冰冷、疏远、拒人千里的气息。
写完,他轻轻合上笔帽,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在苏青瑶听来却如同惊雷。他将本子和笔一起递还给她,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习题集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窗外是铺天盖地的暴雨,整个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喧嚣水幕和哗啦啦的声响,无情地冲刷着一切。苏青瑶僵硬地接过那本仿佛有千斤重的本子,指尖触到冰冷的硬壳封面。她低头,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墨迹未干的“您”字上。
心口的位置,像被一把冰锥狠狠凿穿。所有的期待、所有积攒了三年的勇气和隐秘的幻想,在这个冰冷、尊称的字面前,瞬间碎成齑粉,被窗外的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骤然模糊,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聚集。
她猛地转身,将那本带着他冰冷气息的同学录死死按在胸前,像抱着自己碎裂的心。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那个令人窒息的角落,冲出喧嚣的教室,冲进走廊尽头那片令人绝望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鞭子,瞬间抽打在身上,单薄的夏季校服顷刻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一头扎进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的操场上。水花冰冷地溅起,打湿了裤脚和鞋袜。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将身后那冰冷的“您”字和教室里凝固的沉默甩掉,就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羞辱和心碎。雨水和泪水在脸上疯狂地混合、流淌,又咸又涩,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整个青春里最狼狈不堪的终章。
“妈妈?妈妈!”暖暖清脆的声音像穿透迷雾的铃铛,将苏青瑶猛地从冰冷的雨幕中拽回温暖明亮的厨房。眼前是女儿困惑又担忧的小脸,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柔软的梢跳跃。
“妈妈你怎么啦?眼睛红红的。”暖暖伸出小手,试图去碰触苏青瑶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