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伤心?压抑?苦恼?……还是最後的心如死灰?
他想问“顾肖当年为什麽不为自己辩解”,可是想到自己,他又被一阵汹涌的无力感打败。
当年他在局里被人误会的时候,又为什麽不辩解,是不想吗?
不,是不能。
因为不会有人听信他的辩解。
人们总是更加盲目地相信自己所见,一旦认定某种想法,就会一直坚持下去。偏见如峰,执念似渊。人的执念是一道深壑,横亘于理性之间,深不见底,以此遮蔽目光所及的真实。
因为习惯以旧尺量新川,以昨日天象预测明日风云,所以人们总在自我筑起的高墙内重复推演因果。
殊不知万物皆流,唯变永恒。
“现在知道为什麽我在最初看过那篇文章後,再不愿看第二遍了吧?”李秀君托着脑袋,像是在回味那些往昔峥嵘,“古人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是这臭小子身上……总有让人忘不了的劲儿。”
“但我还是想说,”李秀君的脸逐渐在烟雾中模糊起来,黏糊着水汽,伴随着叹息,“顾肖啊,这孩子。偶尔,也回来看看吧……”
“这里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啊……”
“也……回来看看我。”
聊完这一切,时间已经不早了,到了钟应吾该离开的时候,李秀君亲自送他走出这里的村落。
三景乡的环境果然大有改善,现在的三景乡有山有水还有地,一座座漂亮的小平房如旱地拔葱,人人都在小院里种上爱吃的蔬菜和水果。草地里的蒲公英随风摇曳,随处可见放了学的孩子在田埂上快意地跑闹。
一望无际的田野是村民辛苦一年的汗水。
李秀君披着一件衣服,对钟应吾说:“顾肖的父亲是动物学家顾建华,母亲是植物学家肖兰君,当年在整个学术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的父母是国内首批自愿前往定点扶贫项目的院士,早年之所以来这里,实际上都是为了日後的扶贫打基础。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顾肖後来做的一切,也都是继承了父母的遗志。”李秀君面色复杂,他捂着眼睛,低头叹了口气,“至于他们,是在勘测山上情况的时候发生了意外,甚至最後……尸骨无存。”
钟应吾问:“为什麽刚出事的时候村民们没有选择把顾肖送回城里去?”
“因为村里的人都相信龙生龙,凤生凤。他们自始至终都想让顾肖留下来,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能带村子走出大山的人。”李秀君停下脚步,“可当顾肖真的可以走出大山的时候,他们又後悔了,不想让顾肖走出去了。因为他们害怕顾肖一旦走出去,会把他们留在这里……”
钟应吾憋闷地气道:“我不想理解他们的这种做法。”
他的模样把李秀君逗笑了:“嗯,不理解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能理解——所以在我把顾肖送走之後,这麽多年来他从没回来过,一次都没有。只有逢年过节会给我写信,寄来好多东西。”
有从北都市寄来的,也有从美国寄来的,一箱一箱,李秀君全部都好好收起来了。
只是人间的面总是见一面少一面,老师看不懂那些东西的价格,老师只是想再亲眼看看自己从小养大的小孩长得高不高,过得好不好。
李秀君叹了口气:“事实上,有时候冷静下来想想,顾肖没回来也是正确的选择。如果那之前他真的回来一次,大概这辈子再也别想出去了。”
“为什麽?”钟应吾问。
“就这麽说吧,把顾肖送走後,我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灰暗的日子,受尽了村民的白眼。”李秀君说,“所以,如果那段时间顾肖回来的话,绝对会被村民扣下,他们不会让顾肖有再一次离开的机会。”
似乎不用继续追问下去了。
因为他们不想看到顾肖奔向崭新光明的人生。
“就算我受尽了白眼又如何?我从不後悔。”李秀君淡然道,“那可是顾肖的一生啊,我不能因为这群人的一己私欲毁了他。顾肖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我们有目共睹。他能做到的,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事实上顾肖也的确全部都做到了。
在顾肖发表文章的第二年,国家的脱贫攻坚组就来了,说要将这里的一切刊登到国家最高权威的报纸。
“你猜怎麽着?村民们从憎恶我,到忽然全部都对我恭恭敬敬。”李秀君依然温和地笑着,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好奇怪啊,这是为什麽呢?”
钟应吾坐上车,拉上车门,李秀君沉默地朝他挥手道别。
临行前,钟应吾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降下了一半的车窗问李秀君。
“对了,李老师。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过去四处散播冯玲老师谣言的那个人,他後来怎麽样了?”
李秀君听完先是一愣,而後就笑了。
“你很了解顾肖嘛。”
只是那个笑,钟应吾这辈子都忘不掉。
李秀君的眼神明明灭灭,表情看起来分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