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声音更加洪亮,满嘴是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那些饿死的孩子!想想四野遍地的饿殍!我们太平道要建立的,就是要顺应这天地好生之德,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兵匪战乱的太平世界!是为了让你们,让所有像你们一样的人,能摆脱这无尽的苦难,不再受欺压,能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
他每说一句,就硬生生挨上几下石头闷击。
额头破开的口子淌下温热的血,混着泥水糊住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他胡乱抹了一把,留下更狼狈的血污,身形也因为连番打击而摇摇欲坠。
可他就像一根钉子,死死扎在原地,任凭山风呼啸,也绝不弯折。
只有那嘶哑却异常顽固的声音,在狭窄的山道间冲撞回荡。
西凉兵卒看得眼眶欲裂,喉咙里发出低吼,拼命想挤上前去护住他,却被更多红了眼的人死死推搡拦阻,拳脚相加。
“将军!”
他们嘶喊着,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阿石死死抓着张梁破烂的裤腿,小小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却咬着牙不肯松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投掷石块的人群,动作确实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不少人手臂扬起,握着石块,却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扔出。
他们瞪着眼前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血人,听着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背诵着他们曾经无比熟悉的经文,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
愤怒还在,但底下翻涌起更多的东西。
困惑丶动摇,甚至有一丝极力想掩饰,却悄然爬上脸颊的羞愧。
“经曰:极上者当反下,极外者当反内,故阳极当反阴,极于下者当反上。”
“经曰:智者当苞养愚者,力强当养力弱者,後生者当养老者。”
张梁的话,那些关于太平盛世,关于互助友爱,关于活下去的希望,一下一下,敲打在太平道信徒几乎被绝望和仇恨塞满了的心上。
从黑夜到黎明,张梁的声音渐渐哑了下去。
那嘶哑的几乎不成字音的诵经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
人群中,投掷的动作早已停止。
许多人还保持着扬手的姿势,石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却怎麽也扔不出去了。
他们看着那个几乎被血污和泥泞覆盖摇摇欲坠的身影,那张肿胀得快要分辨不出五官的脸,听着他用最後的气力重复着他们曾经视若神明的教诲。
“……天地之性,万物之情,以相生相活为本……”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後几乎成了气音,然後彻底消失了。
张梁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他依然凭着一股意志,死死地钉在那里。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扑通”一声,人群最前方的一个汉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水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漏了出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扑通!”
“扑通!扑通!”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丢掉了手里的石块,默默地跪了下来。
他们低着头,不敢去看张梁,脸上交织着羞愧丶迷茫和一种被唤醒的痛苦。
粗糙的手掌用力抓挠着地面,或者紧紧捂住自己的脸。
不过片刻,狭窄的山道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隐约的啜泣声。
“将军……”
终于,有人颤抖着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措,“将军……俺们糊涂啊……”
“将军!我听了小人的鬼话!”
“俺忘了大贤良师的话了……俺该死!”
“将军!”
“将军!”
“……”
懊悔和自责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带着哭腔。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感受到那不再是石块而是话语的冲击,张梁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
他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天色,终于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