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他换音乐的频率变了。以前他总爱放些轻快摇摆的爵士乐,像ChetBaker的小号,慵懒又迷人。但现在,唱机上更多的是大提琴的悲鸣,或是某些古典乐章里沉重而哀伤的慢板。那些音乐像一层厚重的雾,笼罩着整个咖啡馆,也笼罩着他。
我还发现,他偶尔会躲进小小的储藏室里,很久才出来。有一次我提前下班,从咖啡馆後门经过,看到他正靠在後巷的墙上,大口地喘着气,手里的烟明明灭灭,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他脆弱又孤独的一面。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我渴望能为他做些什麽,却又害怕自己的关心会变成一种冒犯,触碰到他引以为傲的自尊。
在又一次看到他躲在角落里,用手按压着胸口之後,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没有直接找他,而是约了苏雅。她是律师,是三个闺蜜里最理性丶最冷静的一个,或许她能给我一些不一样的建议。
我们约在苏雅律所附近的一家日料店,环境很清幽。
“到底什麽事,让你这麽心神不宁的?”苏雅用筷子夹起一片三文鱼,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仿佛能洞穿我所有的僞装。
我放下筷子,犹豫了很久,才把我的观察和担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从他冰冷的手,到他痛苦的表情,再到他改变的习惯。
苏雅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才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後用餐巾擦了擦嘴,擡眼看着我。
“林意,”她的声音很平静,“你说的这些,听起来确实不太好。但是,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什麽问题?”
“他,是你什麽人?”苏雅一字一句地问,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我愣住了。是啊,他是我什麽人?朋友?恋人未满?还是只是一个我单方面倾注了太多情感的,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契可以约束的身份。
“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
“只是朋友吗?”苏雅追问,眼神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如果是朋友,你觉得你适合去过问他最私密的健康问题吗?尤其是对于一个看起来自尊心很强,并且刻意隐瞒的男人。”
苏雅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理智告诉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我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去质问,去干涉。我的关心,很可能会被他视为一种冒犯,一种窥探。
“那……我就这麽看着吗?”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我总觉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苏雅,我害怕。”
苏雅沉默了片刻,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这是她极少有的温柔举动。“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成年人的世界,要懂得尊重边界。你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你的陪伴。其他的,你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是谁?我是林意,是在上海独自打拼,做到外企销售主管的林意。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解决问题。工作上的难题,客户的刁难,我总能找到办法。可这一次,在陈泽的健康面前,我所有的能力和骄傲,都变得一文不值。
那晚,我失眠了。我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心悸”丶“胸痛”丶“脸色苍白”这些关键词。跳出来的每一个结果——心肌炎丶心绞痛丶甚至更可怕的词汇,都像一把把尖刀,刺得我遍体鳞伤。我关掉手机,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黑暗中,我的担忧像一只无形的海兽,将我彻底吞没。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咖啡馆。我装作什麽都不知道,像往常一样,点一杯手冲,坐在吧台前,看他忙碌。
他看起来和昨天没什麽不同,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依旧微笑着和我打招呼,依旧放着那首哀伤的大提琴曲。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我却第一次觉得,那阳光是那麽的虚浮,根本无法温暖他。他的身体,好像正在变成一个透明的容器,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地从中流失。
我端起他为我冲的咖啡,那是我最喜欢的産区,带着明亮的花果香气。可今天喝在嘴里,却满是苦涩。
我看着他,他正低头擦拭着咖啡机,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告诉我,陈泽,到底发生了什麽?让我帮你,让我陪你!
可我最终什麽也没说。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把他此刻的模样,一笔一画地刻在心里。
我预感到,有什麽东西,正在悄然走向终结。那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这场笼罩在我心头的,名为担忧的梧桐雨,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了。而我,只能站在这场雨里,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这是一种无声的海啸,在我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而海啸的中心,那个安静而孤独的岛屿,却拒绝了所有人的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