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口磨得亮的黑盔。
营外只有马息与人息,交替起伏。三百轻骑已整,缰绳与甲叶用细布缠过,行时不会出清脆的碰撞声。
五十名短刀手腰间只带一种刀,刃窄,脊厚,专挑车辕与绳结。
二十名弓骑携短弓与两面“云旗”,旗杆上套了空心竹筒,风一灌,能低哑的吼声。其余百人分为“水队”“声旗”“护人”,每一队领头的人,都把“安”“稳”两字用炭在手背上写了一遍。
帐口的灯已灭。郭嘉从黑里走出来,披一件未系纽的黑氅,氅角被风轻轻掀起。
他站在马阵前,声音很低,却像一根拉紧的弦传到每个人耳里:“三件事:一,不许砍‘人’,只砍‘物’;二,不许抢‘物’,只抢‘名’;三,不许乱‘声’,先水,后旗,最后才是火。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一声沉应。
“记住我们的‘利刃’。”郭嘉抬眼,“刀藏在水里,利不在血,而在切断恐惧。要让他们知道,今晚遇上的不是劫,是路。”
夏侯惇跨前一马,单盔未扣,鬓风猎猎。他把刀背拍在护胫上,咧嘴一笑:“末将在。”
“惇,镇火;镇人。”郭嘉看他,语气平稳,“今晚你若见谁先砍在‘人’上,按军令行事。”
夏侯惇点头,不再多言。
“出。”郭嘉把袖中竹牌一弹。
低低的金石声像落在每匹马耳朵里。缰绳同时一收,三百轻骑宛如潮水无声地涌出营口。马掌上裹着的布先被露水打湿,踏在地上只留下湿影。
旗不展,刀不出,影子一长一短,沿着新修的小渠向西。
天边有微微的灰色。西行的路被修补过,沟坎里插着细小的木签。每隔两里,便有一只半埋在土里的水缸,缸内漂着一片盐叶。
水队先行,检查缸口的“安”石是否齐整,若有缺失,立刻补刻。声旗的竹筒偶尔轻响一下,像在夜的腹腔里呼吸。
护人的兵走在更后,背着绳索与湿帛。短刀手分在两翼,刀出鞘半寸,随时可挑断绳与辕。
第一处驿停,换马。马鼻白雾一吐即散。驿卒把草料堆在阴湿处,怕生响。
短刀手趁换马的空隙检查身上刀鞘的麻缠,有松了的当场重缠。无人大声说笑,只偶尔有人用极短的语句传递方位与风向。风仍自东南,夜里更稳。
第二处驿停,取“粮安旗”。牙门守吏见是曹军旗号,先是迟疑,见“粮安令”的印,才把半人高的旗抬出。
旗面是墨色绢,绣二白字,重而不艳。守吏看着这群人,不像来争功的,像来办丧事的,一张一张脸在暗里沉着。吏不敢多问,只拱手退下。
第三处驿,是一处小村口。村里灯已熄,狗在影里低声呜。水缸按二十步一只摆在路边。老人扶着小孩,从窗后探出半个头,看到缸底刻的“安”,又缩回去。
片刻后,窗里有微光,像一颗心被悄悄点亮。
“继续。”郭嘉轻声。
——
奔袭不在快,在稳的快。马不停人不乱,才算“利刃”。
第一道山口过去,前面是长谷。两侧山岩像被巨人磨过,光滑而冷。谷风顺势滑下,带着青草与焦土夹杂的气味。再前是石栈,栈下是乌黑的沟,沟中已埋了混着湿砂的枯草。
火种早藏在谷顶背风处,小小的油罐密封得严,翻倒也不会漏。火起时,不求猛烈,只求会走路。
到达预定谷口时,天还未亮。谷口狭得只容两车并肩,地势向内微收。
水队先在两侧置缸,旗队把三面“粮安旗”插在可远望之处,一面贴在岩壁的突出处,一面半隐半现于谷外小丘,一面立在谷内转折的角上。弓骑把“云旗”的竹筒安好,拉出预备的绳线,随时可扯响。
短刀手藏在两侧暗处,一人一处,前方留出空地,宽到足以让一群惊慌的人奔过而不相撞。夏侯惇与“护人”置于谷口正中稍外,距离缸不过十步。
“时辰。”夏侯惇低问。
“再等半刻。”郭嘉按着袖中竹牌,眼底的“观星策”缓缓舒展。不是天的星,是路的星。
昨夜城中的井门已开两处,书与匣正沿着另一条水路往西。
城下的“气”在他心里的星图上留下了几处浅浅的亮。他在亮与暗之间找那条“最软”的线。那线会引着人群在惊与安的夹缝里选择方向。
第一缕动静,来自谷外的土烟。护送董军尾队的车列到了。最前是两名骑督,披着西凉甲,甲面油黑,有火烙的印。其后是散乱的步卒与民众,车轮深陷,吱呀之声长而绵。
远处还听得出孩子的哭声与妇人的哄声,那哄声带着枯干的沙哑,像在荒地上拉锯。
“记住。”郭嘉低声,“先‘声’,再‘火’,终‘水’。”
弓骑一扯绳线,“云旗”的竹筒出一阵低低的吼,像藏在山腹里的风在说话。旗一举,弓骑齐声喊:“护驾——护百官——前方有人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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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声不高,却压得稳。骑督一怔,拔刀乱挥:“哪里来的乱兵?后队站住——”
“粮安令在此,牙门旗在此。”另一处旗起,声音从谷壁反弹回来,“后队止步,百官先行!”
“百官——百官——”人群里传起呼应。有人探出头,看到了谷外那面半隐的“粮安旗”。那面旗不高,风一吹,绢面轻轻抖,像某种旧日的例行公事。人心先信了“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