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夜,寒意初透骨髓。太子东宫——这方名义上储君所居的殿宇,此刻却空阔得如同巨大的陵墓。穿堂风带着落叶腐朽的气息,在精雕细琢却蒙尘的梁柱间呜咽盘旋。殿内仅有的几盏灯烛,吝啬地吐着昏黄的光晕,非但未能驱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反将那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如同蛰伏的鬼魅,伺机而动。
一盏孤灯下,凌天垂跪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他身量尚未长开,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浆洗得灰硬的旧袍里,更显得单薄如纸。他面前摊开的《尚书·尧典》竹简,字迹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他脊背挺得笔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僵硬,仿佛那不是骨骼在支撑,而是某种刻入骨髓的、名为“太子”的枷锁在强行固定。唯有那低垂的眼帘下,一点幽光在深潭般的眸底沉浮,无声地对抗着这无孔不入的寒意与死寂。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裹挟着更浓寒意的风灌入,吹得灯苗疯狂摇曳。掌事太监王贵踱步进来,脚步拖沓,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身形微胖,一张脸保养得过分白净,此刻却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刻薄。他手里随意提着一个乌木食盒,走到凌天身侧,手腕一松。
“哐当!”
食盒重重砸在凌天手边的矮几上,震得竹简都跳了一跳。盖子歪斜,露出里面几块颜色暗、边缘干硬的胡饼,还有一小碟同样蔫黄的、看不出原貌的咸菜。一股隔夜的油腻与酸馊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太子殿下,”王贵捏着嗓子,声音拖得又尖又长,每一个字都像是裹了冰渣子,“晚膳时辰可早过了。您这‘废寝忘食’的劲儿,咱家看着都心疼。只是御膳房也难做无米之炊啊,陛下……嗯,还有诸位娘娘、皇子们的份例要紧。您啊,就将就着这点‘心意’吧。”他特意在“心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尾音上扬,满是讥诮。
凌天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粗粝的布料里。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不堪的吃食,最后落在王贵那张写满轻蔑的脸上。那张脸,白得像是刷了层墙灰,嘴角下垂,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自己此刻苍白而卑微的影子。王贵身上那件崭新的靛蓝太监袍服,在昏光下泛着一种油腻的光泽,与凌天身上灰败的旧袍形成刺目的对比。空气里除了食物的馊味,还混入了王贵身上浓郁的、廉价的熏香气息,甜腻得令人作呕。
“有劳王公公。”凌天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只是这清越被压得极低,沉在冰冷的底色里,像深秋湖面下流动的暗涌。
王贵似乎没料到这“灾星”还能如此平静,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弯下腰,那张过分白净的脸凑近凌天,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殿下也别嫌寒碜。您生来就不一般,克死了生母,连老天爷都降下血月警示,长安城那年死了多少牲口?多少人家办白事?啧啧……陛下能念着先皇后那点情分,容您顶着这太子的虚名活到现在,已是天大的仁慈!您呐,就该识相点,安安分分地在这东宫角落里当块烂泥,别总想着什么‘太子尊位’、‘生母遗愿’……那都是催命符!懂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凌天心上那从未愈合的旧创口上。关于他降生之夜的恐怖传说——撕裂夜幕的血红月轮、凄厉如鬼哭的阴风、宫中一夜之间莫名暴毙的珍禽异兽、乃至随后席卷长安的那场诡异时疫……这些早已被钉在他身上的诅咒,此刻经由一个卑贱太监的口,带着浓烈的唾沫星子再次喷溅而出。
凌天依旧跪坐着,一动不动。只是他深潭般的眼底,那点幽光骤然凝缩,化为两点针尖般、几乎要刺破黑暗的寒星。体内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的冰冷躁动猛地翻腾了一下,仿佛沉睡万古的凶兽被蝼蚁的聒噪惊醒了一瞬。这躁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他紧攥的拳头指节处留下几道更深的、因用力而泛白的凹痕。
王贵满意地看着凌天绷紧的下颌线条和微微颤抖的肩头,以为自己的话终于戳中了这“灾星”的痛处。他直起身,掸了掸自己袍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殿下慢用。”他拖着长腔,转身踱了出去,背影消失在门外浓稠的黑暗里,只留下那扇沉重的殿门半敞着,如同怪兽咧开的巨口,不断灌入深秋的冷风。
殿内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和凌天自己压抑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是几个被指甲掐出的、深陷的月牙形血痕。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散着馊味的胡饼边缘。
他没有拿起它。
只是指尖轻轻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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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刚过。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着空气。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藻井,祥云瑞兽的彩绘在晨光透过高窗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文武百官身着各色品级袍服,按班肃立,鸦雀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殿外遥远模糊的鸟鸣。
大唐皇帝李渊端坐于御座之上。他身量魁梧,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通天冠,冕旒垂下的玉藻在眼前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岁月和至尊的权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威严如山岳。只是此刻,那冕旒之后的目光,却越过殿中肃立的衮衮诸公,落在了御阶之下,那个几乎被巨大殿柱阴影吞没的瘦小身影上——太子凌天。
凌天穿着昨夜那身灰败的旧袍,在满殿锦绣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异常刺眼。他垂站在所有皇子序列的最前方,位置尊贵,却又形单影只,如同被遗弃在祭坛上的牺神。周围皇子们,无论年幼还是年长,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地扫过他,那些视线如有实质,带着冰冷的重量。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低沉浑厚,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百官谢恩起身。
例行朝议开始,奏报声此起彼伏。江南漕运,陇右军情,关中大旱……一件件国事在肃穆的氛围中流转。凌天始终保持着那个垂僵立的姿势,仿佛殿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局外人,一个被强行钉在这尊贵位置上的木偶。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
当最后一位大臣躬身退回班列,殿内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空隙。皇帝的目光,再次毫无征兆地、沉沉地落在了凌天身上。
“太子。”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瞬间抽紧了所有人的神经,殿内落针可闻。
凌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在殿内辉煌的光线下显得愈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朕昨日观你呈上的《治河三策》。”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文辞尚可,立意却虚浮空洞,纸上谈兵!尤其那‘引渭水以济洛下’之论,更是异想天开!你可知渭洛之间,山势如何?水文如何?沿途州县民生如何?耗费几何?国力能否支撑?”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身为储君,不思脚踏实地,体察民情,却只知在书斋中夸夸其谈,妄议国政!你这般见识,如何能承社稷之重?如何对得起你母后临终所托?!”
“哗——”
尽管无人敢出声,但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搅动了一下。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凌天身上,惊愕、怜悯、嘲讽、了然……种种情绪在无声中汹涌。皇帝这哪里是在训斥策论?字字句句,分明是在用最刻薄的方式,将他最不堪的出身、最沉重的“原罪”——克死生母、灾星降世,连同他那份强加于身的“太子”身份,一并钉死在耻辱柱上!连他生母的临终遗愿,都成了皇帝手中鞭挞他的荆条!
凌天站在御阶之下,承受着这来自九五至尊的、当庭的、赤裸裸的羞辱。他孤零零的身影在巨大的殿宇衬托下渺小得可怜。冕旒珠帘后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审视,穿透空气,狠狠刺在他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皇子兄弟们身上传来的、带着体温的、幸灾乐祸的气息,如同温暖的毒蛇缠绕着他冰冷的四肢。他甚至能闻到近旁一位年幼皇子衣襟上沾染的、甜腻的糕点香气,与他口中因长久压抑而泛起的淡淡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对比。
体内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躁动,再次猛烈地翻腾起来,比昨夜在王贵面前时汹涌百倍!不再是针尖般的寒星,而是如同被强行禁锢在冰层下的熔岩,咆哮着,撞击着他脆弱的躯壳,想要焚毁眼前的一切!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出轻微的“咔吧”声,藏在宽大旧袍袖中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流下。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深潭般的眼眸最深处,一点幽邃到极致的暗金光芒,倏然一闪,快得无人察觉,如同宇宙深处一颗濒临爆裂的星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避开了那足以将他凌迟的目光。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儿臣……知错。”三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声音干涩低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又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
那声音里,听不出悲愤,听不出委屈,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仿佛刚刚承受那番足以摧毁任何少年心志的雷霆之怒的,并非是他。
紫宸殿的空气凝滞了数息。皇帝冕旒后的眼神微微眯起,似乎对凌天这过于平静的“认错”感到一丝意外,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他不再看凌天,仿佛拂去一粒微尘,目光转向群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今日朝议,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