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妜的指尖仍停在奏片边缘,微微压着那四个字——“奇袭苍梧”。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纸面光影浮动,仿佛有风从殿外潜入,轻轻催促她落笔。可她终究没有动。
她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字上,像是凝视深渊。指腹下的墨迹未干,透出几分湿润的凉意,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波澜不惊,却暗流汹涌。方才百里爵所说的一切,像是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可她不能任由情绪泛滥。她是大胤女帝,执掌山河十载,一念之间,千军万马生死相随。她的一笔落下,不只是战令,更是无数将士的命途所系。
百里爵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脊挺直如松,目光牢牢锁在苍梧谷的位置。那里地势险峻,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死地。他没有再开口劝说,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知道,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已足够。再多一句,反而显得急切,失了分寸。
他也明白,打动她,和说服她,从来不是一回事。
玉沁妜不是寻常女子,更不是会被几句慷慨陈词就冲昏头脑的稚嫩君主。她曾亲率铁骑踏破北境雪原,也曾于朝堂之上一言定生死。她的眼中,没有儿女情长,只有权衡利弊;她的耳边,不听悲悯哀求,只听天时地利人和。
殿内寂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凝滞在了空气里,唯有烛火轻轻跃动,烛芯燃烧时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时光在耳畔低语,又似命运之轮在无声中缓缓启转,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沉重。凌霄立于角落的阴影之中,身形笔直如松,双手垂落身侧,指尖微微收拢,指节泛着冷白的光。他面上神色如常,冷峻而克制,仿佛一尊石像,不动不惊,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似有暗流涌动。
方才他进言,提议由天机楼先行探查苍梧守备虚实,语气平稳如常,字字清晰,不疾不徐。话一出口,便如利刃归鞘,再无多言。他收回目光,垂眸静立,仿佛刚才那一句已是此生所能触及的极限。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暗探之,是藏于夜色中的影子,与墨刃一般,皆为帝王手中无形的刀。可以谏言,可以献策,但绝不能逾越半步。真正的决断,永远只属于那位高坐龙椅、执掌乾坤之人。
可他的心,并非如表面那般波澜不惊。
他的视线,悄然落在玉沁妜身上。她端坐于御案之后,指尖轻握一支紫毫笔,笔尖悬停在奏片上方,迟迟未落。那支笔仿佛被无形的重压托住,动弹不得。凌霄看着她微蹙的眉峰,看着她唇线紧抿的弧度,心中悄然浮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担忧。他知道,她在挣扎。不是为儿女私情,不是为一时心动,而是为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她是帝王,不是寻常女子。她可以动情,却不能任性;她可以犹豫,却不能逃避。正因她太过清醒,才更觉痛苦。正因为她看得太远,听得太多,背负着整个江山社稷的安危,才不敢轻易让心绪主导抉择。那一瞬的迟疑,并非怯懦,亦非优柔寡断,而是源于对天下苍生的敬畏,对千秋基业的慎重。她手中的笔,不只是书写奏对的工具,更是权衡生死、定夺兴亡的天平。
凌霄静静地看着,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敬重、心疼、无奈,还有那一丝深埋心底、从未敢宣之于口的情愫,在这一刻悄然翻涌。可他终究只是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尽数掩入黑暗。他知道,有些距离,注定无法跨越;有些人,注定只能守护在看不见的地方。
烛火又轻轻跳了一下,映得殿中光影微晃,仿佛连时间都在为这份沉默的坚守而动容。
终于,玉沁妜缓缓抬眼,目光如寒星般扫过百里爵,清冷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三千人夜行五百里,补给如何调度?”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不带一丝情绪。可正是这种平静,才最令人忌惮。这不是质问,而是审视——当她开始用政务逻辑拆解一个计划时,说明她已从最初的触动中抽身,重新站回了帝王的位置。
她顿了顿,眸光微沉,继续道:“途中若遇伏,退路何在?粮道断绝,援军何时能至?苍梧守将虽老,但其子善战,城防器械完备,你凭什么认定他们毫无防备?”
一连串问题如箭矢连,毫不留情,每一句都像刀锋划过空气,逼得人无法喘息。百里爵却并未慌乱,他转身面对她,神色沉稳如山,眼中却燃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陛下,正因为苍梧守将年迈,才最易生懈怠。其子虽勇,然久居内城,未历实战,且与父不睦,军权未能完全掌握。我已遣细作混入城中,七日内必有密报。”
他稍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至于补给——可沿青溪设三处隐秘中转仓,以轻车疾运,每五十里一换,确保夜行不辍。粮草由当地猎户代为藏匿,路线避开官道,走北岭荒径,可行。”
他说得条理分明,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推演,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千遍。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玉沁妜:“此战若成,可一举切断南境叛军粮脉,逼其主力回援,届时我军主力自北而下,合围之势可成。若不成……臣愿以命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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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落在殿中,竟让烛火都微微颤了一下。
玉沁妜盯着他,良久未语。殿内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迟疑,有痛惜,更有深埋心底的不忍。她忽然轻笑了一声,极淡,极冷,像是月下霜雪覆上心头:“你倒是把性命说得轻巧。”
她的指尖终于离开奏片,缓缓抬起,抚过眉心,似在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唯余决断,冷硬如铁。
“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下令?”她低声问,声音里竟透出一丝疲惫,像是被岁月磨蚀过的铜钟,余音沙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畏战。而是每一次出征,朕都能听见那些回不来的名字——他们也曾都站在这里,向朕保证万无一失,说‘此去必胜’,说‘请陛下放心’……可最后,他们都成了碑上刻的名字,成了孤坟前的一炷香。”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像是被什么哽住,喉间泛起一阵酸涩。凌霄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指甲嵌入掌心,却不觉痛。他知道她说的是谁。
百里爵低头,嗓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臣知罪。但他们战死,是因为战场无情,而非君主怯懦。陛下若因惧怕失去而止步不前,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辜负。他们不是为了活着回来才上阵的,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安稳地活下去。”
玉沁妜猛地睁眼,目光如刃,直刺而来。她想斥责他,想怒吼“你怎敢如此说话”,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退让的坚持,那份明知赴死仍要前行的孤勇,忽然觉得胸口闷得疼。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做出了某个等待已久的决定。
“拟令。”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清明,如春冰初裂,“准天机楼即刻潜入苍梧,五日内回报。另调骁骑营两千、轻辎营一千,秘密集结于青溪北岸。补给调度按你所议,逐级核查,不得有误。”
她说完,指尖重新落回奏片,提笔蘸墨,笔锋一转,写下“准”字。那一笔干脆利落,力透纸背,仿佛斩断了所有犹豫与迟疑,也斩开了通往未知战场的大门。
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奇袭苍梧”四字熠熠生辉,如同燎原之火,点燃了沉寂已久的夜。
风,终于起了。
百里爵上前一步,取笔蘸墨,在舆图上划出三条隐秘山道:“走北岭小径,避开关隘。沿途有三处废弃驿站,可短暂停驻。讲武堂整理过边地民情簿,当地猎户曾受我军庇护,愿提供干粮与向导。”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求胜,只求焚仓后全身而退。一旦粮毁,玄军前部必乱,边关压力自解。他们若想南侵,至少要等两个月重新运粮。”
玉沁妜盯着那三条线看了很久。她知道这些路线存在,但从没人敢用——太险,一旦被围,无路可退。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地图上的山谷沟壑,仿佛能感受到那里的风雪与杀机。
“你确定猎户可靠?”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亲自去过两次。”百里爵答,语气笃定,“他们认得我的令牌。若需要,我可以写一封信,由前锋带去。其中一家的老翁,曾在沧州救过我的命。”
玉沁妜没接话。她转身走到案前,翻开一本薄册——是讲武堂呈上的边地民情记录。她快翻到一页,确认了几个村落的名字和位置,又合上。沉默片刻,她低声道:“若你失败,玄国将以‘大胤先开战端’为由动全面南侵。届时,不只是边关失守,七州百姓都要遭殃。”
百里爵点头:“我知道。”
“而且你是玄国废太子。”她直视他,目光如炬,“亲率精兵深入敌境,朝臣会怎么说?‘女帝重用外人,引狼入室’?还是‘皇夫勾结旧国,内外夹击’?你可想过这些?”
百里爵没回避她的目光,嘴角动了动,不是笑,是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若我说,这正是我要赌的?”
玉沁妜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愕。